腐臭的黑暗被吹拂开,夺去了罗洛瓦眼前看到的一切。
罗洛瓦眨了眨眼睛,睁大双眼,但面前一个人也没有。
就像光芒驱散了黑暗,尘归于尘一样,混沌和米卡尼的身姿消失了。
罗洛瓦不想去追寻他们。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寻得到。
混沌的消失或许是最后一根稻草。伟大古玛终于彻底失去了人型,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诡异香气,朝着地面崩坍而来。
常暗村的居民——伟大古玛的信奉者们高唱着赞歌,纷纷投身于俗艳的品红色之中。
赞美她吧 至高之名
甘露滴落 直至天空
天化为地 地化为天
大天涯伟大古玛
赞美她吧 至高之名
甘露四散 洒满大地
梦为现实 现实为梦
大天涯伟大古玛
她终于即将到来
撒花,蹦跳,舞蹈,微笑。
每吞下一个,扭曲的虚空都像是嘲笑似地慵懒颤动一下,发出鲜艳的品红色光芒。
虽然混沌消失,伟大古玛失去人型,但时空的扭曲依旧没有恢复。
就在罗洛瓦咬牙切齿,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像是寺院鸣钟一般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
“——无需多虑。”
是刻神指令龙的声音。他一挥手中的锡杖,拂去了缠在身上的泥泞。
这位英雄终于彻底获得了自由,身上的齿轮旋转了起来,朝扭曲的时空迈出一步。
“无论消耗多久,我都会尽力修复时空的扭曲。这是我身为齿轮编年史指挥官的使命。”
“是!拜托您了!”
罗洛瓦深深地鞠了一躬。
时之支配者的话语,比数千万的声音一齐如此说都更令人安心。
如果修复扭曲的时空是刻神指令龙的使命,罗洛瓦的使命又是什么呢?
甚至没有必要思考。
“我会治愈这个世界。”
罗洛瓦是世界树的植培种。让这个世界充满生命便是他的使命,是他生命的意义。
“但这样,你……”
或许是察觉到了罗洛瓦的愿望,刻神指令龙的语气有些犹豫。
“没关系的。”
罗洛瓦微笑着说。
他感觉背负的责任都奇妙地消失了,用和平时一样憨厚的笑容回答道。
“这样啊。”刻神指令龙回答道。
就在这时。
罗洛瓦视线的边缘忽然出现了一些异常,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在无数液丝落进泥泞,但其中有个红色的影子——是拉迪莉娜。
她软绵绵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正慢慢地被卷入时空扭曲的旋涡中。
“——!”
罗洛瓦伸出双臂,在手掌上用力。
生命之力已所剩无几。他甚至无法成功变出植物,干枯的树叶从他掌间稀稀落落地飘下。
没时间陷入迷茫了。
罗洛瓦跑了起来,踏过荡漾的泥泞。拉迪莉娜的身体被泥浆吞没,直到胸口。
“拉迪!”
罗洛瓦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拉迪莉娜却紧闭双眼。
他紧紧抓住了拉迪莉娜的胳膊。
“……!”
粘稠的品红色有不少阻力,但她的身体远比想象中要轻,无需什么力量就拽了起来。平时总是挺直的背脊和饱满的精神让她显得比实际更大吧。
罗洛瓦抱起拉迪莉娜,走过摇摇欲坠的品红色泥浆。他把拉迪莉娜放平,让她躺在没有泥泞的地上。
“拉迪莉娜!拉迪莉娜!”
叫了几声名字之后,少女的睫毛摇了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罗洛瓦?”
“啊啊!太好了……!”
拉迪莉娜又眨了几下眼,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她看了看周围逐渐崩溃的品红色,无力地感叹了一声。
“……你打败伟大古玛了啊。”
罗洛瓦摇了摇头。
“不光是我。”
变为祭品的人心中的希望之光也没有消失,所以伟大古玛才会从内部瓦解。光靠罗洛瓦的力量,是无法打败伟大古玛的。
拉迪莉娜轻轻摇了摇头。
“我刚刚想要燃烧你,把你变成石头……我……竟然做出……!都怪我!”
她的喊叫声犹如一把刺进自己身体里的尖刀。
罗洛瓦轻轻地碰了碰她颤抖的肩膀。
“没事。”
当时拉迪莉娜的欲望被混沌煽动起来,不是普通状态。
此外——
“如果我的力量真的变成煌结晶了,就能帮上大家了。”
如果能像奥利维那样作为世界树伸展枝叶,一定能为所有人带来生命的力量吧。
但罗洛瓦只是个植培种,没有做到这一切的能力。将生命变为结晶的碎片传递给所有人,才是拯救欲望遭到煽动的所有人的唯一方式。
散落在世界各处的结晶碎片就像一双双眼睛,告诉罗洛瓦此时此刻那里正发生的事情。
沉溺于欲望之中,唱着赞美之歌,跳着舞的人停下了脚步。
沉溺于欲望之中,集聚起来篡夺一切的人们放下了拳头。
天际线上的品红色融化在了空气中,清晨的阳光清脆地照耀在地平线上。
库雷一点又一点地迎来了晨光。
混沌和伟大古玛创造出的“欲望”终于坍塌了。
(……然而。)
罗洛瓦思考着未来,但皱起了眉头。他的“双眼”中看到并非充满希望的景色。
停下歌颂赞美的嘴中,发出的是肆言詈骂。
即便放下了拳头,空腹也不会填满。
即便欲望崩溃,原本就存在的扭曲也不会消失。显现出的梦境煽动起了欲望后,现实的悲惨只显得更加夸张了。
混沌种下的欲望之根不断蔓延,最终会在某个地方开花结果。
——我能对这个世界做什么?
在三千年后的世界醒来后,他一直在思考,但一直无法获得答案。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这就像植物在太阳底下生长一样非常自然。
罗洛瓦是世界树的植培种。
植培种是包含植物基因的物种,罗洛瓦不知道是谁创造了自己。他最初的记忆就是在充满了生命力的摇篮中,被奥利维暴力地唤醒。
要说有什么东西创造出了罗洛瓦,那便是库雷星球自身。
混沌将罗洛瓦描述为“这颗星球运作的现象”。
的确如此。
罗洛瓦不禁直率地想,只要能为这颗星球的人们创造出明天,他就足够幸福了。
罗洛瓦在膝盖上用力,慢慢站了起来。
他对自己身上有多少生命之力无法确定。或许能像三千年前的奥利维一样,留下足够让周围的村落繁荣起来的力量,也有可能不足以让一颗种子扎根抽芽。
即便这样。
“——拉迪,我去了。”
拉迪莉娜理解了一切。
“——……”
她张开嘴来想要喊出声,但只有干涩的气息漏出,只能不甘地把嘴唇抿在了一起。
双眼之中既有想要制止罗洛瓦的焦急,也有束手无策的沮丧。
在这时,罗洛瓦才终于在心中感到一股秋风吹拂一般的寂寥。
我还不想走。
但我必须要去了。
或许有一天,他作为世界树让世界各处充满生机的任务会结束,他可以只作为罗洛瓦活下去。
他希望那时,拉迪莉娜可以在他身边。
罗洛瓦胸口中萌生了一丝确实的希望。
他诚惶诚恐地问:
“如果能再见……我们还能一起旅行吗?”
“当然了。”
拉迪莉娜一哼鼻子,毫不犹豫地答道:
“毕竟就你一个人,转眼就上当了。”
“哈哈,没错。”
的确,要是没有拉迪莉娜,他恐怕用不了多久连身上的衣服都要被人骗走。
旅途艰辛,但终究罗洛瓦还是个老好人,到了令人发笑的程度。
“那总之……再见了。”
他合上了眼睛。
生命之力充盈世界,悄悄消融。
*
大多龙族帝国人都没有听说过这里还有一座村庄。
从帝都出发,乘坐大陆铁道和四轮驱动车,得要先花四天时间。然后再用半天的时间沿着竹林密布的陡峭山路攀爬而上。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才能抵达龙族帝国东部这座叫李榭的村子。
大多村民和居住在附近的炎龙合力走上龙族骑士的道路。其中尤其优秀者能晋升至第一军“阳炎”,但大多数只会成为帝国军的普通兵卒,负责所在地区的军务。李榭村的龙族骑士和炎龙熟悉山地里如何机动作战,长年以来一直是龙族帝国东部的守护者。
这便是青年出生的李榭村。
他今年十八,半年前才刚刚入伍,是个新兵。
当上了梦寐以求的龙族骑士后,他自然也要像伟大的英雄一样翱翔天际,华丽地击败敌人。年轻的血液令他意志激昂。
不过,在人烟稀少的东部地区不可能发生重大事件,每天的日常只有训练和巡逻。
在这样的生活之中,他突然受任执行特别任务。
“带领阳炎第三龙族骑士队长拉迪莉娜去古埃尔山脚下。”
第三龙族骑士队长拉迪莉娜。年龄应该是二十六……还是二十七?
这个名字,青年不可能认不出来。
无神纪已经过去,出身乡下的人隶属第一军没有过去那么困难了,但没有过人的力量也依旧不容易。
不过听说她环游世界修行训练,然后进入了驭龙平原军校,毕业之后和搭档炎龙莫莫克一同加入了“阳炎”。
伟大的龙族统治的国家,龙族帝国。少有人类能在这里身居高位,没有极强的能力难以实现。
拉迪莉娜目前的职位只是队长,但周围的人公认她拿到将军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最重要的是,拉迪莉娜是“李榭村的英雄”。
——竟然能和她一起执行特别任务!
青年满怀期待地穿过走廊,向指定的房间走去。
那是基地最深处的会议室,很少使用。
当他走近时,走廊里的灯光暗了下来,黑暗逐渐浓重起来。在紧张的气氛之中,青年意识到,这次任务并不寻常。
青年来到门前,摆正了姿态,敲了敲门。
里面的声音传来:“请进。”
青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黑檀的大门。
灯笼照亮的房间里,站着一位女性。
她的身高与青年差不多,在女性中算是身材高挑,但也没到鹤立鸡群的程度。她的长发用带装饰的发带束起,流苏在耳边摆动着。她身着火红色制服,佩戴着一柄太刀。
青年非常熟悉,这是东部龙族骑士的装束。虽然美观华丽,但同时也是军服,所以没有过度装饰。只是看她这副样子的话,很难相信周围的人都相信她未来会当上将军。
青年一瞬间仿佛看到她身后有一团火焰熊熊燃起,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走进房间。
人当然不可能着起火来。那不过是她身上的斗气之火导致的错觉。
“请进。”
听到她的声音,青年终于回过神来。
“很、很荣幸见到您!今天请您多指教了!”
青年紧张得说话都带假声。拉迪莉娜的表情则毫无波澜。
“嗯,辛苦你了。话说——”
拉迪莉娜环顾四周。她显然是在寻找挂钟,但会议室的墙壁上没有挂钟。
“离出发还有时间吧?”
“是,还有三个小时左右。”
“我要和莫莫克离开基地一会儿。放心,出发之前一定回来。”
“当然。您去哪里?”
拉迪莉娜张开染红的双唇,庄重地回答道:
“去看Blue Dream的演唱会。”
什么的……什么……?
青年惊讶而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在一众老房子中,舞鲸亭的店面显得与众不同。
墙壁、柱子——一切都漆成了浅粉色。木制的招牌也制成了圣律诗院的飞空鲸鱼的形状。
这一切与这里传统风的景观相映成趣。
那是个宁静的午后,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舞鲸亭的店门口。
空中传来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
炎龙莫莫克优雅地降落在了大道上,摇了摇壮观的双角,甩掉了身上的沙尘。
在目瞪口呆的众行人间,身着红衣的影子从莫莫克身上爬下。拉迪莉娜轻轻落在了地面上,指了指舞鲸亭。
“走吧。”
拉迪莉娜领着莫莫克穿过了粉红色的帘子。
与华丽的外表相反,舞鲸亭的内部装饰与一般的小饭店并无太大区别。
石灰地板上摆放着几张旧木桌和椅子,后面上一个台阶是榻榻米座席。
拉迪莉娜在那里看到了她在找的人,伸出右手招了招:
“久等了,抱歉。”
玉响端正地坐在榻榻米上。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了拉迪莉娜,露出了梅花绽放一般的微笑。
“没关系。有他们两个陪我说话,没等多久。”
莉莉米和菈菈米坐在玉响两侧。
与温文尔雅的玉响相映成趣的,是两人充满杀意的视线。
“你竟敢——”
“让玉响大人久等。”
“——想必是活腻了。”
“行行行,对不住两位了。”
拉迪莉娜随意地挥了挥手,也坐在了榻榻米上。
十几岁的时候,她还次次要还嘴,和他们俩展开无休止的争斗。现在她已经学会将两人的攻势化解为无物了。
有时她甚至觉得莉莉米和菈菈米的叫嚷像是忠于主人的小型犬一样,甚至显得蛮可爱的。
从认识他们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了。或许这就是长大成人吧。拉迪莉娜意识到了自己的成长。
就在此时,莉莉米和菈菈米用玉响听不见的小声两个人之间嘟囔了起来:
“肯定是过来太耗时间。”
“嗯嗯,肯定是这样。”
“那大傻龙,肯定又大又慢。”
拉迪莉娜不声不响地给了两人一人一个耳光。
“拉迪?!”
困惑的莫莫克叫道。
顾名思义,舞鲸厅是圣律诗院偶像的粉丝们聚集的小饭店。
据说原本只是家传统的小饭店,但店主到了中年突然痴迷偶像,就把店外面装成了粉色,店名也改成了现在这样。店里还设了台巨型液晶电视机,还有一人高的超巨型音箱。
这样就可以用高音质高画质享受“粉”的偶像的演唱会了。
今天是“Blue Dream”——弥秋和诺克诺的演唱会。
时值正午,但店里除了拉迪莉娜还有另外三组客人等演唱会开始。离开始不剩多久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跟这家店实在不般配啊。”
拉迪莉娜说着,有点郁闷地看了看玉响。
普通的小饭店,老旧的榻榻米,就算奉承也说不上高级。而玉响身着华丽的和服坐在那里,简直何止感觉不对劲,几乎像是种犯罪了。
“虽然是我邀请你来这里有错在先吧……不过你为什么不在你的宅子里看?”
“是说弊宅的‘电视机’里,看不到‘演唱会’。”
玉响柳眉低垂,伏下的眼睑上蒙上了一层忧伤的阴影。
“那个醉鬼恶魔设在宅里的累赘。”
“那么大,但一点用都没有,浪费空间。”
“跟那恶魔一样,都是木头脑袋。”
“别以为以后还会放他进宅子。”
莉莉米和菈菈米背后说起了猩猩童子的坏话。
既然他俩都承认大,想必宅子的电视机一定真的尺寸不小。搞不好比这家店里放着的家伙都要大。
拉迪莉娜想象着天上天狐大宅里的巨型电视机,打断了两人的埋怨。
“那应该不是电视机的毛病。你可能得买专门用来看演唱会的电视盒,然后花钱订阅他们的频道才行。”
“电视……盒……?”
玉响好奇地歪了歪头。
“换句话说……”
拉迪莉娜刚想要解释,但还没说出口就放弃了。
“……当我没说。今天晚上我就去给你设置好。我能去你家吧?”
“当然可以!太谢谢你了!”
三千年来,龙族帝国是唯一一个名字没有改变的国家。
在幅员辽阔的龙族帝国,许多人仍过着与数千年前相同的传统生活。
其中长寿的物种尤其不擅长接受其他国家科学、技术和文化的发展。玉响便是据说能活上千年的九尾狐兽人。
于是要向她解释:
“想要通过卫星电视看偶像的演唱会直播——”
“加入后援会,在线买票,然后在电视上播放——”
明显是对牛弹琴。搞不好会整得她大脑过热头顶冒烟昏过去。
“不过话说回来……”
拉迪莉娜托着下巴,看着人偶双子。
“你们俩好歹也是机器人偶,就不能稍微对机器灵通一点?”
不过她们诞生在暗邦,那里的确不是科学技术发达的地方,和玉响一样不擅长操作机器倒也不算奇怪。
可她俩用作武器的杂耍棍和呼啦圈上应该有各种机械装置才对。
拉迪莉娜无奈的眼神,只换来了双子的一通呲牙咧嘴:
“我们会操作机器。我能给玉响大人的房间开灯。”
“我们会操作机器。我能帮玉响大人打开车门。”
“行行行。你俩就这样在玉响身边这么无忧无虑地混着吧。”
拉迪莉娜揉了揉双胞胎的脑袋。
“住手!住手!”双子叫嚷起来。玉响则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这两个总是自鸣得意的家伙,和玉响一起悠闲地生活着,或许已经忘了自己原本是暗杀人偶。这样就好。
就在拉迪莉娜把手挪开两人的脑袋的那一刻。
扬声器里传来了“哇——!”的欢呼声,拉迪莉娜迅捷地转过身来面朝屏幕。
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无聊争吵上。今天可是Blue Dream的演唱会!
粉色和蓝色的聚光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把舞台点缀得色彩缤纷。
“——开始了。”
歌声传来。
三千年的漫长岁月过去,音乐却从未消失,永远响遍整个世界。
在龙族帝国的山脚下,在基元的海岸边,在王冠圣域的天空中,在暗邦的街道上,在布兰特之门的雪地里。
生命之歌响彻世界。
迎接拉迪莉娜和莫莫克回到基地的,是站在入口等着两人的新兵脸上疲劳的表情。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但看这样子大概也能猜出来状况。
“不该把安可都看完的吧。”
莫莫克低声说道。
“那可是新歌首发啊。不看的话之后绝对会后悔的。”
拉迪莉娜也同样小声回答道。
“说是这么说……”
看到两人窃窃私语,新兵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们出发吧。”
拉迪莉娜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次任务的目的地是古埃尔山,即使用最短路径飞过去也需要两个小时。要不是有熟悉这里的兵带路,估计还得再多花一倍的时间。
即便如此,还大费周章地出动了拉迪莉娜和莫莫克,因为这是一项特殊任务。
十年前的冬天,全世界发生了大规模的集体幻觉事件。
受害者看到的幻觉各不相同,但异口同声地声称“就像做了一场梦”。在集体幻觉结束之后,发生的地方到处都剩下了大量像是腐烂的糖渍水果一样的东西。
后来这次事件一直被视作原因不明的集体幻觉,在十年后的今天,很少有人再提及了。
帝国军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不是幻觉,而是一位名叫混沌的恶魔创造出的“现实”——“巨躯事件”。
理由非常简单。
“只要知道,就会想要。”
如果有办法让欲望成真,无论多么扭曲,人们也会去寻求。一定会有人追求混沌的力量,企图复活伟大古玛。
“梦想成真”这样的妄想便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拉迪莉娜和莫莫克飞在骑着炎龙的新兵后面。
离开基地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新兵似乎终于耐不住性子。他问道:
“拉迪莉娜和莫莫克都是‘巨躯事件’的当事人……对吗?”
“是。”
拉迪莉娜努力地想要抑制住心中的愤懑,但没有什么效果。
她哼了一声。
“所以才害得我们现在这样四处奔走去解决‘种子事件’。”
本应在那天晚上彻底终结的“巨躯事件”,到头来没有那么简单地结束。
正如播撒在旷野的种子终有一天会发芽,割下的杂草会从隐藏的根茎中再次滋长,潜藏在内脏中的寄生虫终会进入宿主体内。
混沌种下的欲望随着时间的推移结出了果实,在之后引发了一系列令人不安的事件。
这些事件有别于最初的事件,称作“巨躯的种子事件”——或者就叫“种子事件”。
身为知道内情的当事人,拉迪莉娜和莫莫克自从参军便一直四处奔走,解决“种子事件”。
虽然这些事件也算不上频繁发生,但龙族帝国如此辽阔,每次移动起来都要耗费不少经历。这次本来是在北方执行任务,花了两天事件专程赶到这里来。
王冠圣域似乎是让影潜者对付的。布兰特之门则派出了白衣男。的确,这种时候派出擅长处理情报的家伙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那些组织都有少说数十人,而这边就拉迪莉娜和莫莫克两个。说实话,麻烦透顶。
那个混帐恶魔,还真是哪管洪水滔天啊。
混沌笑嘻嘻的脸庞浮现在拉迪莉娜脑中,她苦涩地咬紧了嘴唇。
她突然意识到了有些不对。
“你怎么知道这个事件的?”
在帝国军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巨躯事件”。他这样普通兵卒不仅知道,还被军方派来为自己领路实属超常。
“我是‘巨躯的种子事件’的遭遇者——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李榭村。”
“啊,这样。”
拉迪莉娜理解了情况,点了点头。
那是六年前发生在李榭村的事件。
一天夜里,一颗“巨躯的种子”突然在李榭村附近的森林里萌发,吞噬了栖息在那里的龙的心。染上了品红色的龙族们随即便向毫不知情的李榭村民们展开了袭击。
不过幸好拉迪莉娜和莫莫克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龙群,天还没亮就让他们从狂梦中醒了过来,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正好赶上我回家,挺好的。反正就算没有我在,靠村里大家的实力也够收拾他们了。”
李榭村的年轻人都从小受退役的龙族骑士训练。即便退役,这群战士也丝毫威风不减,面对发狂的龙族一定也毫不畏惧。
不如说,拉迪莉娜甚至为自己夺走了年轻人的表现机会而感到些许自责。
不过走在她前面的新兵百感交集地说:
“不过那次还是您帮了我们。您是我心中的……英雄。”
“是吗?那还真是光荣。”
拉迪莉娜面无表情地回答,长发随风飘扬。
抵达古埃尔山时,夕阳西下,山脊线染成了一条白色。淡淡的橘黄色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黄昏。不知不觉间,夜幕即将降临。
“感谢你带路,在这里等我们吧。”
拉迪莉娜对新兵和他搭档的炎龙说过后,便和莫莫克踏入了森林。
夏天的脚步将近,野路旁的荆棘开出了白色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们穿过灌木丛,终于离开了新兵的视线之后,拉迪莉娜终于轻声笑了出来。
“‘英雄’吗……被这么叫还真不差呢,莫莫克。”
“少装酷啦……你这不是挺开心的嘛?”
莫莫克用翅膀尖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
拉迪莉娜微微嘟起了嘴:
“那当然了。毕竟很少被当面说啊。”
“那你怎么不跟他这么说?”
“稍微装酷一点才能维护形象,而且给他留下点美好回忆吧?”
“真的吗……”
是敞开心扉,让下属感到亲切;还是保持适当距离,让下属维持尊敬?
在纪律严明的军队中,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并非只要亲切一点就一切都好。从莫达利翁就能看出来。
因此拉迪莉娜目前选择的方针是“严格”。她想着,等下属的职位稍高一些时,或许逐渐宽容起来才是正确答案。
“那你得好好干活,对得起这份态度才行。”
她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剑。
玉饰发出清脆的声音,随即回到了静寂之中。
“出发吧。彻底碾碎他,让他再也不敢出来。”
“好!”
报告称,在这片森林的深处,发现了可能由“巨躯”导致的时空扭曲。
虽然这里距山麓的村庄还不远,但如果有人偶然路过,心灵很快就会被欲望吞噬。受影响者周围的现实世界也会被品红色的泥泞侵袭,逐渐扭曲蔓延。
在发生这种事情之前,必须抹消“种子”。
虽然名叫“种子”,但那东西并没有明确的形状。
喜欢糖果的人面前会出现糖果,喜欢珠宝的人面前会出现珠宝,它在每个人面前都会以欲望的形状出现。
正常途径绝对无法获得的圣律诗院演唱会门票出现在拉迪莉娜面前时,她真的是字面意思上强忍着泪水将其一斩为二。
来这里的路上有点饿了,或许现在会变成诱人点心的样子?
拉迪莉娜一边想着,用手拨开筱竹帘幕,从中穿过。
泥土散发着清新的味道,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照耀着大地,但拉迪莉娜的眉头紧皱,一脸愁容。
“……为什么?”
一颗应该是“种子”的品红色的果实,落在一棵云片柏的根部。
但它已经被一把细剑刺穿,失去了力量。
果实触地的地方已经碎开。不出许久,它应该就会被昆虫吃掉。昆虫会在鸟儿的肚子里安家落户,这份欲望最终会通过食物链回归大地。
不过,拉迪莉娜没有立即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难道有人比她更早抵达这里,葬送了这颗“种子”?
拉迪莉娜迅速地否定了这一猜测。
精致的细剑锈迹斑斑,似乎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剑柄上的图案也布满了灰尘,只能辨认出大概是某种植物。这把古旧的剑说是从考古遗址中发掘出来的,也完全可信。
但很显然,那不是一柄简单的剑。
地面发出微弱的光芒,仿佛银河从剑刺中的地方缓缓溢出。仿佛有什么具有强大力量的东西——某种祝福,蛰伏在那里。
拉迪莉娜看到过类似的情景。
十年前,在基元的通利圣域,世界树的底部。
“——拉迪莉娜,这……”
莫莫克字斟句酌地问。
拉迪莉娜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静静地开了口。
像是传达神谕的命令一样。
“莫莫克,炸了它。”
“真的?”
莫莫克微微一笑。
拉迪莉娜挺起胸脯,气哼哼地吸了下鼻子。
“反正肯定死不了。就算真想死也肯定死不成。”
“哈哈,好吧好吧。”
莫莫克张开了口。
他的喉咙里燃起了一粒火种,很快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焰,直喷地面。
轰!
在烈焰轰击下,剑连带着底下的地面都被炸飞。
一阵烟尘袅袅升起,附近被一片白雾遮蔽。
烟雾后面传来一阵咳嗽声。一阵清风吹过,尘埃散去。
“……痛、痛痛……”
一位少年坐在小石头和树根交错的地面底部。他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巴,看来是被埋在了地里。
少年捂着后脑勺上磕出的包,最终还是抬起了脸,泪水模糊了他的眼角。他睁大了新绿色的眼睛,映出了站在他面前的红色。
他像是难以置信一样地问:
“……拉迪?”
他那声音、可怜兮兮的表情和样子都和那天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拉迪莉娜也抛下了她在过去十年中培养出的所有“成熟”,撅起了嘴,变回了那个私闯禁地的坏小孩。
“这次醒得还真早啊。”
“——罗洛瓦!”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