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赶快开始练习唱歌跳舞——但再激动和期待也得先找到练习的地方。
空荡荡的教室，体育馆，音乐室……在圣律诗院里有很多可以练习歌舞的地方。
不过，有指挥的乐团还好说，两人的组合要想练习舞蹈，有镜子的地方自然最方便一边练习一边纠正。可惜大家的想法多多少少是一样的，都抢着预订有镜壁的体育馆。
结果诺克诺班级的人预约到体育馆的时段竟然是早上五点这个连草木都还没被晨露打湿的时间。
——嘎啦嘎啦嘎啦！
体育馆的金属门刚刚向一侧拉开，弥秋就迫不及待地蹦了进去。
“我第一！”
与精神得不像是早上五点的弥秋相比，被她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的诺克诺大概还在梦中昏昏沉沉。
弥秋像卸货一样把诺克诺放了下来，而后者打着哈欠擦了擦双眼。
“哈……”
后脑勺还有一两处睡乱的头发。练习时间再宝贵，该困总还是会困的。
诺克诺半睡半醒地说：
“那……总之先串一次吧……”
两人早就把史黛莉给她们的录音拷进了移动设备，匹配上带来的扬声器，把音量拉到最大。
弥秋按下了播放键。
“放音乐！”
体育馆的寂静顿时被旋律填满。
充满能量的伴奏响起，诺克诺瞬间睡意全无，猛地睁开了眼睛。
“——耶！”
两人在空中击掌，BPM一下提升到170，双脚蹬地，面向前方。
“醒过来！动起来！”
弥秋唱道，举起左手，用快速的手势打着拍子。
“蹦起来！跳起来！”
诺克诺唱道，舞蹈动作也和弥秋互为镜像。
两人踏着舞步左右分开，手伸向前方，像是在数观众的数量一样。两人的左手和右手握着麦克风，和脸一同靠在了一起。
“轮到咱们登场！
在哪里？在这里！
哆，来，咪，发，在星空中！”
——《星光进行曲》乃是“星光指挥家 史黛莉”称号的来源，是她的代表曲目。
这曲子出现在稍微高级一点的餐厅背景音乐里，出现在布谷鸟时钟的报时音乐里——这段旋律在生活中处处可见，很多人已经耳熟能详了。
这首曲子最常见的版本是让人能联想到闪耀星空的可爱版本，但在盛典上使用的是更有流行味，BPM也更快的抓耳舞曲版本。
——好开心！
诺克诺时常阴着的脸上也绽放出了清澈大海一般的笑容。
侧头一看，弥秋的笑容就像夏日的向日葵一样盛开。
伴随着快节奏音乐的编舞对于诺克诺来说仍然很难跟上，但弥秋的脚步轻盈得让人难以想象这只是她第一次跳。
诺克诺在内心中连连点头——选这首曲子真是没错。
弥秋凭着出众的运动能力，在体能测试中的投球里投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距离，在长跑和短跑中分别打破了记录。
而且（只要充电得当）无论怎么跳舞都不会气喘吁吁，这也是其他偶像学不来的，只属于弥秋的强项。
没错，天生弥秋才必有用！
诺克诺在脑内朝着德斯冯堡吐了吐舌头。
没能从她那里拿到的乐谱，诺克诺只能亲自听写了下来。至于史黛莉的手写乐谱，也不知是不是有才能的人都如此，但总之非常潦草，诺克诺花了一段时间习惯才能读懂。相比来说诺克诺听写下来的乐谱齐整易读，几乎像是正规出版的乐谱复印出来的。
那么，史黛莉的原谱是不是就没必要了？
当然不，诺克诺心想道。史黛莉的手写乐谱上，除了音符外还有不少其他内容——手写的备注。
副歌开始前的小节上用红色笔迹潦草的标注了“点火！”，边上还画着几个跳舞的小人。
乍一看只是小孩子的涂鸦，但如果仔细阅读，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在歌曲和舞台演出上所投入的心思。
诺克诺短暂地合上了双眼，“抽签倒霉两人组”的两位成员在舞台上展现出的光彩，点亮的璀璨星光浮现在了她眼前。
她只是微微走了走神……
“啊！”
弥秋的手打在了诺克诺的下巴上。一击命中。
诺克诺感到一阵眩晕，几乎没能站稳，而弥秋的追击没有停下。
“舞动起来的舞台！”
“痛！”
二连击。
“向前冲刺的音轨！”
“唔！”
三连击。
“投射出来的屏幕！”
“哎！”
四连击。
精彩的连续攻击。诺克诺拼了命地想要制止她，但全身心投入舞蹈的弥秋彻底忘记了诺克诺的存在。
就在这时，体育馆的门嘎啦一声打开，赫泽莉特和梅蒂埃尔走了进来。
“早啦——！”
“早上好。”
在两人问好前，诺克诺刚刚被弥秋的屁股攻击咚地一声撞飞了出去。五连击。
“弥秋真精神啊，不错不错！不过……”
赫泽莉特说。
“有点太精神了，导致你们俩一起跳舞好像有点要命啊……”
梅蒂埃尔补充道。
被撞飞的诺克诺躺在了她的腿上，她用熊猫的手抚了抚诺克诺的额头。
“谢啦……”
熊猫玩偶上仍残留着清晨空气的凉爽，缓解了诺克诺额头的热气。
于是，诺克诺、弥秋和新加入的两人决定召开战略会议。
议题是“如何将弥秋的舞蹈变为最强的表演！”
“嗯……确实啊……！”
弥秋用双手托住她的脸颊，做出了一个尖叫的表情。
赫泽莉特像是史黛莉竖起指挥棒一样竖起了手指。
“首先，你得注意看身为搭档的诺克诺吧。”
“嗯……”
“因此，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要太投入唱歌跳舞，而是要保持冷静。”
梅蒂埃尔模仿着西弗尼克落下脸盆时的动作。
弥秋嗯嗯地点头不止，若有所思，但脑袋上装有处理器的位置终于噗地一声冒出了青烟。
“我说我说，应该怎么样才能‘冷静’啊……？”
赫泽莉特和梅蒂埃尔面面相觑。
然后——
“不要努力过头……？”
“不要绷太紧……？”
两人终于挤出了点答案。
“不要努力过头……不要绷太紧……？”
弥秋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小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用力地点了一次头。
“我懂啦！”
弥秋猛地站了起来，挥着拳头，“哦——！”地为自己助威。
“那我就努力不努力过头啦！”
诺克诺今天第一次觉得一切都完蛋了。
“那我背着诺克诺跳舞怎么样？这样就不会打到你啦！”
“弥秋……”
第二次。
“那戴上写着歌词的眼镜怎么样？这样就不会忘词啦！”
“弥秋……”
第三次。
下略。
光阴似箭，但弥秋的引擎比箭还快。
“要！上啦——！”
轰！！
引擎一阵轰鸣，弥秋扛着诺克诺在走廊中飞奔。留下一撮又一撮被她的气势惊得呆站着的学生。继续前进，前进。
明天就是班级选拔的日子了。两人在放学后还想最后再练习一下，第二音乐室正好空出来。
史黛莉负责的合唱课通常在第三音乐室上，那里的墙上装饰着在河边歌唱的少女画像，也被称作“罗蕾莱教室”。离史黛莉和研究室和诺克诺她们的教室也更近。
这次她们要去的第二音乐室则是德斯冯堡负责的声乐课的教室，隔壁就是她的研究室。墙上装饰着的画是上半身人类，下半身鸟类的女性在海上放声歌唱，因此也被称作“塞壬教室”。
弥秋心想着一秒钟也不能浪费，无论是赶去预约还是赶去预约的地方，她都会把引擎开满。普通的学生至少得花五到十分钟才能走到的特别教学楼，用弥秋的速度几乎眨眼间就能到。她的速度固然快，和她同行却没法更受罪了。
诺克诺已经习惯像麻袋一样被扛来扛去，终于也不会再尖叫了，但还是得花全副精力才能抓稳。
剩下的不多精力则会全部用在祈祷上。
“千万别发生交通事故……！千万别发生交通事故……！”
圣律诗院的走廊里又没有红绿灯和路标！
“啊哈哈，又不是有导弹飞过来，才不会撞啦！”
弥秋笑得十分灿烂，但诺克诺完全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千万别发生交通事故……！千万别发生交通事故……！”
诺克诺忙着在抓紧弥秋的同时祈祷——
悄无声息地……
乐谱从她手中的文件夹中滑落，飘散在了走廊之中，她没有注意到。
两人赶到塞壬教室后，弥秋和平常一样像卸货一样把诺克诺放了下来。
黑板前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四周空出了实践展示的空间，跨过那段空隙则放着成排的木制桌椅。
诺克诺抬头看了看挂钟，现在是16点38分，自由练习时间17点结束。她们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弥秋启动了播放器。
“好嘞，开始吧！”
诺克诺胸口的狂跳还未平息，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嗯……嗯！”
两人开始了最后一次练习。
编舞中两人蹦蹦跳跳的部分，乐曲中要用假声唱的部分。一个要点一个要点地过了一遍，二十分钟转瞬即逝。
两人猛地抬起头来，发现离17点只有五分钟了。
“好，最后再练一次好了。”
诺克诺说。弥秋充满活力地回应“好！”
按下播放器的按钮，放音乐！
两人的舞步踏响了人字形的木地板。
“——耶！”
两人完美和谐的空中击掌之后，才是容易出问题的部分。
当然，经过拼命练习后，诺克诺和弥秋的水平也上升了不少，但舞蹈总无法完美。要么是挥手方向错了，要么是舞步的距离太远或者太近……不过这种小错比起之前的各种离谱错误——诺克诺一边想着，一边尴尬地看向了远方。
明天就是班级海选了，今天是最后一次练舞了。我们必须要在这里完成这次表演。
尽管跳着令人心跳加速的《星光进行曲》，诺克诺却感觉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压在胸口。
要唱得更好才行……要跳得更像样才行……！
虽然心急得要命，手脚却像是生锈的机器人一样难以动弹自如。
“挺直身子，
卷起尾巴，
和你一起逃跑就是最大胜利！”
快节奏的主歌结束，接下来是预副歌的片段。
从令人想要一起蹦跳的乐曲开头，到星光闪耀的副歌之间，充满浪漫诗意的连接段落。
不能只爆发出能量，要创造出彼此和谐的舞台……
“踢飞高跟鞋，
你看，连神都睡着了！”
弥秋的歌声越过了伴奏的速度，打破了两人的和声，变成了不协和音。她的舞蹈也超过了诺克诺的速度，让两人的胳膊撞在了一起。
弥秋！
诺克诺用视线提醒，但她全副身心沉醉在舞蹈的快乐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
别跑，等等我。
明明只有两步的距离，弥秋的笑容却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啊——
伸手也无法触及的春樱色悄然溜过。轻盈而快乐地飞向远方……
“——”
诺克诺终于放下了手。
德斯冯堡听到走廊传来一声巨响，以为是发生了火情，从研究室走了出来。
她停下笔，飞快地收拾了起了文件，然后快步走出雄伟的木门。她环顾四周，似乎找不到响声的原因，映入她眼帘的是铺着红地毯的走廊上散落着几张纸。
德斯冯堡单膝跪下，拾起其中一张。染上岁月色彩的乐谱上，飞舞着潦草的文字，贴满了粉色和水色的便利贴。
“放开自己！诺克诺”水色便利贴上的文字细致整洁。
“不要着急！弥秋”粉色的便利贴上的文字又大又圆。
德斯冯堡一张一张地捡起了这些乐谱，注意不让自己的长爪子伤到它们。
“歌声要清晰 诺克诺”
“注意呼吸配合 弥秋”
“注意跳起来 诺克诺”
“笑容！弥秋”
拾起最后一张时，她的手停下了。
那上面有着史黛莉潦草字迹写下的两个大字。
“点火！”
德斯冯堡狭长的瞳孔收得更细了。就在她严肃凝重的目光之下仿佛露出了一点感情的瞬间——耳边传来了少女们的声音。
“——嘿，嘿，我成了啊！我跳下来了！”
舞蹈完全没有失误的弥秋满面笑意地看向诺克诺。
”嗯。“
诺克诺答道。
“哎……？”
弥秋歪了歪头，发现她身旁空无一人——诺克诺坐在稍远处的椅子上，一点没有喘不过气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等着上课一样，沉默地看着她。
“诺克诺，你没有在跳吗……？”
“嗯，从中间开始就。”
“哎哎——？”
弥秋又偏了偏脑袋。
诺克诺垂下修长的睫毛，缓缓地抬头看着弥秋，默然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弥秋。
弥秋察觉到了她非同寻常的紧张感，双手捂住了面庞。
“啊、哎呀呀……对、对不起——”
“弥秋，我好孤单。”
诺克诺轻轻把自己的手和弥秋的手叠在了一起。
“哎？”
弥秋稍微张开手指，凝视着诺克诺。
——好孤单。
这是诺克诺的真实感受。
当然，如果弥秋站得离诺克诺更远一点，集中在唱歌跳舞上不要出差错上，她的表现一定会更好。
诺克诺也不会撞到胳膊，能避开跌倒这种级别的事故。
但她不要这样。
“是弥秋说喜欢我的歌声，把我带来这里的。我不想和你分开歌唱，我想和你一起唱啊！”
潮水涌上她湖绿色的眼眸，像是一片小小的海洋，缓缓流淌而下。
“不要一个人走掉啊！请多注视我。”
“——！”
弥秋哑口无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
咚咚！
塞壬教室响起了敲门声，门外传来了严肃的声音。
“……练习时间已经结束了。”
德斯冯堡指了指越过了下午五点的时钟，随即伴着鞋底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走向两人。
啊，在她们之后预约教室的是德斯冯堡老师！
弥秋和诺克诺刷地站得笔直。
“对不起！”
诺克诺慌忙拿起放在桌上的毛巾，
“乐谱乐谱！”
弥秋似乎是在找乐谱——但没找到。
“哎哎——？”
她拼命地环顾四周。
终于，她在塞壬教室的门缝看到了像是放着乐谱的文件夹的东西。她慌忙地跑过去，发现文件夹立在门框上。
“找到了！”
想必是走到塞壬教室的时候忘记了吧。弥秋一把抓起了乐谱。
两人像是逃命一样跑出了塞壬教室，来到了中庭。
连接中庭和教学楼的大玻璃门可以映出学生的身姿，可以用来一边确认一边练习。这是预约不到练习室的学生的苦肉之策。
然而已经过了17时，碎鳞一般的云朵也染上了夕阳红。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了。
弥秋心急火燎地把扬声器放在一旁，回头看向诺克诺。
“诺克诺，我下次绝对能做好！下次绝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毕竟她最不缺的就是干劲了！
弥秋挽起袖子，从文件夹中取出乐谱，突然惊讶地凑近了脸。
“……咦？咦咦咦？这个是旧的，这个是新的……”
“怎么了，弥秋？”
“那个、那个……你数一下旧的乐谱啊！一、两、三、四、五……”
弥秋一张一张地数着，一边读出着乐谱的页码。
“——八！旧乐谱齐了！”
史黛莉那里缺少的第二页和第四页，竟然真的出现了！
但为什么本应丢失了的这两页突然出现了，两人一点想法都没有，只能挠头苦思冥想。
“难道是粘在一起了？”
“胡说。”
“走丢的乐谱自己找回来了？”
“开什么玩笑！”
呃……
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到合理的原因。
无论如何，找到原谱总是件好事。两人开始阅读两张新出现的原谱。
首先，有了原谱才发现诺克诺听写的新谱上还是有不少小错误，这算第一个收获。
但最有价值的信息还是写在原谱上的各种备注。
新发现的这两张上备注尤其多，仿佛能感到二十年前的两人注入的鲜活气息。
史黛莉的字迹潦草难认，德斯冯堡的字迹则整齐锐利。两人这相反的性格从小就展现了出来。
“唔唔唔……”
弥秋咕哝着，用手指划过五线谱。
她容易跑偏的预副歌的结尾，正好是新乐谱的开始。
弥秋的指尖所指的位置，整齐的文字标着的备注写着——
“‘注意！看我！’……哎？哎？这是什么意思？”
弥秋的声音中满是问号，但诺克诺也没有明白这备注究竟是在说什么。
“……这里的‘我’……是德斯冯堡老师的字，所以是说要看德斯冯堡老师？是写给谁的……？”
“是在让搭档史黛莉老师注意看自己吧！”
“为什么……？”
这里是进入副歌前的最后一小节，本应是朝着观众示意的地方。编舞里，两人在这里的动作确实是朝前方伸手。这条备注对两人而言显得颇为莫名其妙。
但这几个字周围还画了一个大圆圈，在整张乐谱上都十分显眼，显然不是写错了。
虽然完全不明白备注作者的用意，但诺克诺还是提议道：
“照做试试吧……？”
＊
班级选拔在圣律诗院中的一座名叫第四讲堂的小舞台举行。
这座讲堂除了上课，也会举办新人偶像的舞台表演。虽然只能容纳三百来人，但对于没有经验的少女们依旧大到令人目眩。
“那么开始班级选拔吧！请各组合在离出场还剩两组的时候去后台准备。”
史黛莉站在后排过道，手肘撑在椅背上。
离出场还有一段时间的女孩们挤在靠前的座位上，抽到三号的弥秋和诺克诺已经在后台做准备了。
昏暗的后台弥漫着寒冷的空气。弥秋和诺克诺凝视着炫亮的舞台，紧张地微微发抖。
“呜呜……好紧张……！”
紧张的弥秋看起来像是要逃跑了一样。
“……”
紧张的诺克诺绷紧了脸上的表情。
无论她们做没做好心理准备，选拔马上就要开始了。两人手牵着手，心跳越来越快。
“好，我们尽力吧！”
“嗯……！”
德斯冯堡停下手里的笔，抬头看向研究室的时钟。正好是预计的时间。
她合上厚厚的书，优雅地放到背后的书架上，走出了研究室。
第四讲堂离这里有段距离，德斯冯堡沿走廊快步走着。
在她身边，女孩们轻盈地蹦跳着，小跑着。她们注意到德斯冯堡后，才放慢了步伐，与她擦身而过，随即又跑了起来，便鞋在走廊的地面上敲出轻快的节奏。
德斯冯堡自然不会注意不到。
是该提醒她们，还是放任不管呢？
德斯冯堡回头看去，女孩们脸靠着脸，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即便德斯冯堡长得比那时更高了，青春的红润离开了她的面容，这座学院的景色却一点没有改变。
进入圣律诗院时，第一位室友是通过抽签决定的。后来自然也会有换房间，但惯例是在适应学校生活前都要和第一位室友住在一起。如果两人性格不合，可能连视线都不怎么交换。
舍友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连德斯冯堡都感到一阵紧张。
在入学的第一天，她卯足了劲推开了寝室的大门。
不大的宿舍中放着两张带顶的床和两张老式木桌，位置略微分开。
早些搬进宿舍的室友从床上站了起来，看向了她。
德斯冯堡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带着神秘气氛的女孩。
几缕银发夹杂在藏青色的长发中，宛如夏夜星空中的银河般熠熠生辉。
她一双大得几乎要溢出来的银色眼瞳中映照着德斯冯堡的身影。她眨了眨眼，修长的睫毛微动着。
这近乎有些神圣的气氛瞬间被孩子王一般的粗野笑容抹消了。堪称惊人。
“嘿！我叫史黛莉美洛迪阿尔夏。我爸妈觉得好不容易想了三个名字，不用哪个都太可惜，就全合在一起了。很长吧？你叫我史黛莉就行。”
“这可是你的名字啊。史黛莉美洛迪阿尔夏，我还是叫你全名吧。”
少女被德斯冯堡严肃的回应搞得愣了片刻，突然“啊哈”地笑了出来。
“谢啦！你叫什么？”
“我叫德斯冯堡。”
“嗯——好长。我就叫你德茜啦！”
……这世界上有人如其名的人，也有史黛莉美洛迪阿尔夏——史黛利这样的人。在德斯冯堡认识的所有人中，她也出了奇的懒散。
在早上睡到几乎迟到，被德斯冯堡的尾巴连抽了好几下才一个鲤鱼打挺地蹦起来，没怎么洗漱就跑去上课了。
明明是共用的房间，她总搞得杂乱无章且从不收拾，写了一半的乐谱四处都是，她自己则蜷成一团睡在床上没放乐谱的一角。
要不是德斯冯堡逼着她收拾屋子，后来成为她代表曲的《星光进行曲》恐怕只落得在床架和床垫之间皱成一团。
史黛利不仅懒散，而且绝不受常识的拘束。
她以庆祝班主任西弗尼克的生日为名义在学校中庭生火举办烤肉排队，把刚刚铺好的草坪烧焦了一块。要不是德斯冯堡准备好了灭火，那片草坪恐怕早就完蛋了。
她为了做一把新的提琴，跑到暗渠里去找传说中圣律诗院的世界树。当然，暗渠里只有紧急用的地下储水，结果除了史黛莉，连去把她抓回来的德斯冯堡都落得一身泥污。
她为了尝试新的声音采样，企图让飞空鲸鱼打喷嚏。当然，德斯冯堡的努力下，这次行为以未遂告终。
每次被班主任西弗尼克变出的金脸盆砸在头上，肿起一大块时，史黛莉的反驳永远是同一句话。
“校规又没说不能！”
拜她所赐，圣律诗院新增了三十余条校规。
德斯冯堡能把校规倒背如流自然，也不乏她的功劳。
最让人气不过的是，即便不违反校规，如果成绩不好也可能会被开除，但史黛莉的成绩优秀到令人无语。
第一名 史黛莉
第二名 德斯冯堡
德斯冯堡第一次看到这个排名时，还以为自己的眼睛还是脑子坏掉了。
她脑中浮现出了那个傻呵呵的史黛莉的身姿，便下定决心更加努力学习……但一次都没能考得比史黛莉更好。
在百花盛典的班级选拔中，德斯冯堡成功地收获了史黛莉这块烫手山芋作为搭档。
以下为当时班上其他同学的发言集萃：
“毕竟她只亲你嘛。你说三条她至少还能听进去一条。”
太少了。
然而德斯冯堡当时气得大声喊了出来。
“我说十句她能听进去一句都是铁树开花！”
“——你这笨蛋！我要说多少遍不要乱掉啊！”
体育馆中的音乐戛然而止，德斯冯堡不顾一切地喊道。
史黛莉为庆典写的《星光进行曲》是一首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跳起舞来的可爱歌曲。德斯冯堡第一次听了史黛莉准备的样稿录音后，就深深地迷上了这首曲子抓耳的旋律。
一年级就能写出这种乐曲的学生，即便是圣律诗院也千载难逢。德斯冯堡一时觉得或许“懒散”“疯狂”的史黛莉确实有点东西，但两人第一次练习时，这想法便烟飞云散了。
每次从轻快的预副歌到副歌之间的位置，史黛莉都会突然忘乎所以，舞步变得粗狂凶猛，歌声也突然如痴如醉。
放任她这样下去，《星光进行曲》就没有一点偶像歌曲的样子，而是要变成英勇的魔俱会女孩球场助威歌了！
德斯冯堡气得摇起了史黛莉的肩膀，后者只是厌恶地哼了一声。
“得怪你跟不上我才对吧？”
德斯冯堡也拼尽全力地引导出了她内心中的恨意，哼了回去。
“不如说这世界就没人能跟得上你吧？”
“哈——？”
两人以凶恶的视线对瞪了一阵，最终德斯冯堡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吧。”
否定概念是无法瞬间被理解的。
比如告诉谁“不要想象你在吃一块饼干”，他自然会先想象到那个情景，而非将它排出脑外。因此，无论怎么和史黛莉说“不要乱掉”，大概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德斯冯堡抓起乐谱，拿出笔来，在副歌之前的一小节旁用又大又工整的字迹写下了“注意！看我！”四个字。
史黛莉歪了歪头。
“为什么要看你？”
“你做一次我看看。”
“这样？”
盯——！
史黛莉夸张地盯着德斯冯堡，视线几乎要发出声音来。
“就这样！”
如果她不能控制住自己，就必须遏制住她那股势头。这样做，在她进入忘我的状态前，大概也会想起被她抛到脑后的德斯冯堡，稍微冷静下来一点。
为了防止更严重的事故，稍微破坏一下舞蹈的节奏，大概也是值得的。德斯冯堡想道。
史黛莉微微抿唇：
“嗯……行吧。”
谢天谢地，铁树在这里开花了。
德斯冯堡内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史黛莉则恶作剧般地笑了笑。
“既然这样……”
她拿起笔，在副歌一半的位置写下来“点火！”两个字。
“你也放开来吧！”
百花盛典当天——
快要轮到她们登场时，德斯冯堡在后台神经质地复习乐谱。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史黛莉，后者正哼着小调在空谱纸上创作。她的侧脸没有一点紧张气息。
“你不紧张吗……？”
“紧张？”
这个问题似乎出乎史黛莉的意料，她挑起了眉毛。
“毕竟我要是摔倒，你会扶我起来，我要是忘词了，你也会帮我唱出来吧？”
德斯冯堡闻言，露出了一抹只有她最好的朋友才能注意到的微笑。
“……你这笨蛋。”
两人走上舞台，迈进了璀璨的聚光灯下，身姿被映照得闪闪发亮。
“——百花盛典最佳乐曲奖，史黛莉！”
主持人话音刚落，盛典会场上便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史黛莉站在舞台上，带着羞涩的微笑接过花束。花束对于这位稚气未脱的一年级学生来说太大了，她微微踉跄了一下。
没有人能在她身边支撑她。
德斯冯堡和其他出演者一起在舞台侧边看着史黛莉。她的眼瞳中没有喜悦，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平静。
其他在舞台两侧的出演者的窃窃私语传入了她的耳中。
“史黛莉的曲子，真厉害啊。简直离不开耳朵。”
“话说，她的搭档怎么没和她在一起啊？”
“搭档？”
“你不记得了？那个蜥蜴兽人……”
“啊，好像有印象。呃……”
她歪了歪头，然后问。
“——她名字叫什么来着？”
离那没过多久，德斯冯堡就退学了。
*
第四讲堂中回荡着沉重的隔音门推开的声音。站在后排的史黛莉回头，看到德斯冯堡走进了讲堂。
她本要顺着楼梯往下走到前排，但看到史黛莉可劲地朝她招手后，露出了有点犹豫的样子，最终像是放弃了抵抗一样地走到了史黛莉身旁。
史黛莉揶揄道：
“我还以为您百忙之间抽不出时间了呢，老师。”
“胡说。”
“来吧，要开始了。”
第一组是赫泽莉特和梅蒂埃尔，曲目是《猫猫飞了》。
两人随着轻快的旋律起舞，身姿让人联想到可爱的猫步。
“猫猫飞了，猫猫飞了，飞上天去了！”
赫泽莉特和梅蒂埃尔带着毛茸茸的猫爪手套，相互击掌。
第二组是莉尔珐和两位其他同学，合计三人的组合。
巨人莉尔珐一个人占了一间宿舍，没有室友，所以和隔壁宿舍的两人一同组成了三人组合。
她们的曲名是《Girls Be Ambitious》，两名同学站在莉尔珐的肩上翩翩起舞。
然后轮到了第三组——
“啊，来了！”
史黛莉兴奋地倾了倾身子。
走上舞台的弥秋和诺克诺身着白色的薄纱蕾丝套装，绣着精致的星星，裙子下摆还有着金色褶边。
这显然是在重现史黛莉两人当时登台表演的舞台装，史黛莉见状笑得腰都弯了。
“啊哈哈！这两个姑娘，可真是下功夫了啊。”
德斯冯堡则皱起了眉头。
“如果她们想用这个让我产生好感，那可适得其反。”
“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保证。这两个人太直率了。”
欢快的伴奏响起，弥秋和诺克诺精神地在空中击掌。
“——耶！”
“嗯嗯，不错。”
开始的表现还可以。弥秋没有跑掉，但噪音总是抑制不住。不过在这首快节奏歌曲里，这个缺陷也没有那么显眼。
毕竟不是需要展现技巧的慢歌，技巧绝不优越的弥秋的歌声反而让人觉得有种亲近感。
史黛莉用手托住下巴，暗淡的银色眼眸里映出两人的身影。
“问题是，这首曲子的编舞……”
内敛的诺克诺正全力配合着充满精神的弥秋的舞步。诺克诺的舞蹈虽然不够精神，但靠两星期的时间能练到现在这个水平，她们的努力可见一斑。
然而——
“稍微开始乱了啊。”
弥秋锐利的舞步且有点抢拍，在曲子最初的部分不怎么显眼，但进入预副歌段的时候，已经到了对史黛莉而言有些刺眼的程度。
“散落的现在和现在，
不要消失，捡拾起来。”
同学们面带笑容地拍着手，恐怕还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错位。距离这失误将成为致命的错误，只剩下几个乐句了。
“空着的手和手，连接在一起，
一瞬闪出光芒。”
史黛莉的预感，从预副歌进入副歌的那一瞬间。
盯——！
弥秋夸张地盯住了诺克诺，视线几乎要发出声音来。诺克诺也盯紧了弥秋。
弥秋咧嘴一笑，诺克诺也绽放出了笑容。两人的歌声重叠在了一起。
“——出发吧！”
似乎要擦肩而过的两人，分享着彼此的温暖，在星光璀璨的夜空中前行，不再分开。
史黛莉缓缓睁大了眼睛，喃喃自语。
“……是。”
那正是她在遥远的过去，曾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看到的情景。那正是她此生再也无法获得的东西。
“星光指挥家史黛莉”——她脑海中浮现出了过去。
太阳高挂在空中，房间里的窗帘却是拉着的，只有少量的白光透过窗帘漏了进来。
没有灯的宿舍里，有两张书桌和两张床，一张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潦草的乐谱，另一张空无一人。贴满便利贴纸的工具书、笔记本、“抽签倒霉两人组”两位女孩在舞台上相视而笑的照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昏暗的房间里，史黛莉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地板，没过多久，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啊——！这下清静了！”
她在宽广的房间中央站起身子，原地转了一圈，夜空色的头发散开。
“圣律诗院 学生守则 学生应遵守校规纪律生活！”
“圣律诗院 处罚条例 违反校规的学生应在班会后写反省书！”
史黛莉学着她那副认真到令人生厌的样子，作态地模仿了两句之后，高高举起了双臂。
“再也不用被唠叨啦——！耶——！”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桌子，看到了堆的最上面的《星光进行曲》的乐谱。
《星光进行曲》是史黛莉为德斯冯堡写的曲子。她本可以写出更难更惊艳，让观众合不拢嘴的曲子，但想到长于学识短于实践的德斯冯堡，不能把舞台表演设计得太难。这是她的判断，事实也证明她是对的。
乐谱上每次练习便会多出几条新备注，挤得密密麻麻，几乎连音符都要看不清了。
“击掌！”
“注意节奏！”
“点火！”
“——！”
史黛莉冲动地抓起乐谱，想要把它丢进垃圾箱——
但突然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垂下了手臂，看向了落得满地都是的乐谱。
传言在少女们中散布开来。
“——喂喂，大新闻哦！听说那个史黛莉放弃做偶像，要转专业去做指挥家了哎！”
“百花盛典拿奖的那个姑娘？为什么？”
“谁知道呢。不过，真可惜呢。”
传言在少女们中散布开来。
“——哎，你听这个钢琴……这首曲子，你听过吗？”
“不知道。是谁在弹啊？”
“去看看吧！”
传言在少女们中散布开来。
“——喂喂你听说了吗！听说史黛莉要以指挥身份开音乐会了呢。而且还是在贤者之塔！”
“史黛莉？一年级的那个？”
“嗯嗯！这次的票绝对抢手啊！”
“那就一起去抢吧！”
传言在少女们中散布开来。
“你听六星彩的新歌了吗？发布瞬间霸榜哦！”
“啊，委托史黛莉写的那首？我已经在卡拉OK练上了呢！”
“史黛莉的唱片又卖光了……”
“我第一次去音乐会，就是史黛莉指挥的哦。”
“我的梦想就是在史黛莉指挥的乐团里演奏。”
“史黛莉！”
“史黛莉！”
圣律诗院的飞空鲸鱼日复一日地在空中悠闲地游着泳。
正好是个雨天，然而少女们的表情完全没有被阴云笼罩，她们踩着闪闪发亮的便鞋奔跑着，奏出轻快的旋律。
一道严肃的声音传来。
“你们！不要在走廊追跑打闹！”
“哎呀，西弗尼克老师！……知道啦……”
“……真是的。”
历史老师西弗尼克推了推滑下的老花镜，朝着消失在走廊一角的少女们叹了口气。
站在她身后半步距离的女人用有点怀念的口吻说：
“这里真是一点没变啊。”
西弗尼克回头，这位身着夜空色长袍的女人正看着她。
西弗尼克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
“‘星光指挥家史黛莉’，当代最伟大的指挥家之一——我是抱着被拒绝的心态问你的。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同意执起教鞭了。”
在史黛莉从圣律诗院毕业后，快三十岁时，她的工作是自由指挥兼作曲家。
年纪轻轻，但名声已经无可撼动。
“您没必要这么奉承我啦。尊敬的恩师西弗尼克老师屈尊请求我，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西弗尼克露出了像是吞下了只苦虫的表情。
“真是的……十五年过去了，但还没有学生在获得金脸盆的次数上超过你。”
“哎呀呀，拜老师所赐，我的脑袋可抗砸了。”
史黛莉用指挥棒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部。
两人终于走到了校务办公室。所有不执教的学校雇员都在这间大房间里办公。
“下学期有两位新老师，负责合唱的你，还有一位负责声乐的老师，是大自然综合大学介绍来这里的。听说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音乐系教授。”
“哦？是学者啊。”
史黛莉漠不关心地回道，跟着西弗尼克走进了办公室。
两人穿过校务职工的办公桌，走到了一位坐在真皮沙发上的女人面前。
“……——”
史黛莉傻傻地张开了嘴。
那女人看起来有三十多岁了。兽人，一头光亮的绿色头发认真地扎了起来，穿着耀眼的白衬衫和黑色紧身裙。她站起身来，一脸严肃地伸出了手。
“我是大自然综合大学推荐来这里执教的德斯冯堡。‘星光指挥家史黛莉’，久闻高名。”
“……德茜。”
“不，请叫我德斯冯堡老师。这是规章。”
十五年过去了，她的倔强和那时别无二致。
片刻惊讶后，史黛莉马上也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皱起了眉头。
“……嗯。我有件事想传达，可以吗？”
“……请说，史黛莉老师。”
“你裙子掉了哦。里面穿得真可爱呢。”
“！！”
德斯冯堡反应性地按住了臀部，才意识到自己身着的浆得硬邦邦的裙子根本不可能掉下来。
史黛莉吐了吐舌头。
“逗你玩——啦！”
“——史黛莉美洛迪阿尔夏！”
德斯冯堡的蜥蜴尾巴在空中划过。
那强烈的一击，没过多久就在学生之间以“德斯冯堡的制裁”一名而流传开来。
＊
灯光倾泻在舞台上。
纯净的光芒，如同一道白色的光柱从高高的云层中拖曳而出。
它慷慨地洒在女孩们的身上——照亮了她们上下摇摆的肩膀，她们滴落的汗水，她们粗重的呼吸，她们因焦虑而摇曳的眼眸——一切都暴露无遗。
在这几百几千年间，照亮过无数站在舞台上的少女们的聚光灯是如此的美丽而残酷。史黛莉感到一阵晕眩，眯上了眼睛。
“要是有你在身边，我根本不会拾起指挥棒的。”
“——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啊。”
在她们视线前方，台上的弥秋和诺克诺手握着手，神色紧张地走到台前，鞠了一躬。
一次呼吸，片刻的寂静——随即掌声雷动。比万千闪电雷鸣更加炫目和响亮的舞台表演的尾奏，仿佛要永远持续下去。
德斯冯堡露出了一抹只有她的旧友才能注意到的微笑。
“看，你的音乐多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