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片战斗先导者 overDress 官方读物网站

小説

Novel
库雷群雄譚(CROSS EPIC)

第3章 闪耀着光芒的墓碑

作者:鹰羽知  原作:伊藤彰  监修:中村聪

第3章 第12话 光照的墓碑 前篇

 奥布斯克迪特还没来得及刺出剑,莫达利翁的剑已经到了他贴身的距离。
 他像是一道黑色歪曲的光飞速掠过,比声音更快。
 连感到绝望和恐惧的时间都没有。
“啊……”
 承载着万千情感的感叹,回荡在他的胸口中。
 左臂连带着盔甲从肩膀处被砍断,原地跌落。鲜血随即染红了天空。
 身体失去了应有的平衡,向右倒去。
 然而,这位命中注定的战士却不允许自己放弃。
 他踉跄了一步,但还是像恶鬼一样站了起来。
 他用剩下的单臂划开血雾,挥出一剑。
 但这不过是无意义的挣扎了。莫达利翁轻松地拨开他的攻击,反作用力和过山车的转弯朝着一个方向将奥布斯克迪特的身体抛到了空中。

 他甚至没有机会稳住体态,就右肩先着地,重重跌在了地上。
 身体像破烂的玩偶一样弹了起来,右头部猛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咚”的一声,露骨碎裂的沉闷声响。
 大概是脑震荡了吧。视线逐渐变暗,意识也开始远去。
 但在他钝化的五感之中,感受到了微弱的声响。是铁靴擦在地面上的高亢金属音。
 奥布斯克迪特在模糊的意识中,挣扎着用右手撑地坐了起来。终于立起半身后,依稀看到莫达利翁站在面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莫达利翁就随便地踢开了奥布斯克迪特的巨剑。巨剑擦着地面,从奥布斯克迪特手里飞出。
 莫达里翁一只手叉腰,语气中夹杂着无奈。
“就这还活着,您还真是结实。”
“……是。害得我不少次没死成了。”
 真是一段漫长的临终旅途。
 但现在,他的视线模糊不清,一只手臂没了,剑也不在手中。
 奥布斯克迪特没有任何手段继续战斗了。
 终于结束了吗?
 他心中没有绝望,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平静的顺从。
 莫达利翁高高举起蛇剑。
“——以天空法之名……啊,已经说过了。”
“……的确。”
 都到了最后,这个人的毛病还是收不住。
 奥布斯克迪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惊讶的吸气声。
 女人的声音。
 他把视线转向声音的方向,看到泰格莉娅站在莫达利翁背后十来米远的地方。
 她手里握着剑,但双臂像是脱力了一样垂着。她的身体中仿佛失去了一切能称之为意志的东西。
 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蓝色的眼睛里映出奥布斯克迪特的躯体。

  *
 
 这世界上有人类这么个种族。
 没有保护性的体毛,皮肤也很脆弱。没有天使的翅膀,也没有龙的坚硬表皮,更没有兽人的敏锐五感。地震会死,雷击会死,光是从几米高的地方摔下就会落下致命伤,时常还会爆发流行病,人像被割的稻子一样一片一片地死掉。魔法能力虽然有个体差异,但普通居民身上的能力往往不值一提。
 奥布斯克迪特作为一个人类出生。
 他出生的地方是王冠圣域南部的深山地带。
 那里人口稀少,进出森林,走得多远,都见不到其他地方来的人。
 要说能见得到什么,就只有魔兽。
 魔獣である。
 魔兽长相特征各自不同,但有个共性,就是吃人。它们通常只吃得到鱼类鸟兽,人类似乎是珍馐佳肴。丢掉一条胳膊一条腿都算小事,大多撞上魔兽的人,连衣服上的破布都剩不下一块。据说奥布斯克迪特的父亲就是死在魔兽手里。
 但面对魔兽时,奥布斯克迪特却从来没输过。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在母亲的怀里光靠瞪了一眼就把魔兽吓退了。不知道这故事究竟几分真,但母亲来来回回地跟他讲,讲的时候总显得很高兴。
 到了五岁,他就只身进山猎杀魔兽,用一把卷刃的斧头敲碎了岩石。
 对比之下,他的母亲弱小得可怕。仿佛是她为了生下奥布斯克迪特,耗尽了身上的所有精气。
 她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母亲。
 永远躺在床上,没法自己打水,没法做饭,甚至连自己换衣服都有点困难。
 遇到困难时,母亲每每这么说:
“哎呀,真糟糕。帮帮我,奥布斯克迪特。”
 她的话中总带有一点歉意,但这和她身为长辈的尊严无关,是日常生活中无比自然的“求助”。
 奥布斯克迪特默默帮母亲做事。母亲就露出笑容:
“你真厉害,之后肯定能当个好骑士。”
 母亲时常提起的这个梦想,却没有勾起他任何兴趣。
 像他这样才疏学浅的乡下人,一辈子只能留在这种偏远的村子里。
 日出日落。
 仅此而已,但这也足够了。
 有一天,他打猎归来,打开家门,发现母亲不见了。
 后来他终于在魔兽的肚子里找到了母亲残缺的头部,上面还挂着一点她的长发。在那之前,奥布斯克迪特在森林里撕裂了上千魔兽的肚子。
 回过神来,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奥布斯克迪特抬头望去,杀死的魔兽尸骸堆积如山。乍一看,让人觉得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魔兽都被他杀干净了。
 他在家的附近为母亲立了一处坟墓。恰好找到一块合适的小石片,本想用小刀刻下母亲的名字,但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认字。
 他突然感到有人在附近,回头看到一个男人躲在一棵树后。他手里提着一把枪。这是狩猎魔兽的猎人,之前只远远地见过,但从来没和他说过话。
 这种时候顾不了这么多。
“对不起,可以帮我刻字——”
 那人张嘴嚷嚷了起来,口喷白沫。
“你、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把魔兽全杀了!”
 奥布斯克迪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不知道森林里有多少魔兽,但确实被杀掉了那么多魔兽,恐怕没法好好打猎了。这事的确做得不妥当。
“拜托你……”
 奥布斯克迪特举起手里的石片,朝猎人走近了一步。一端树枝在他脚下咯吱地响了一声。
 猎人像是被这声音吓到了一样,身子猛地一缩。
“咿……!”
 猎人突然转过身去,朝着村子的方向跑走了。
 奥布斯克迪特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打算把文字写在纸上教给他?他匆忙追了上去,但不出两百米,猎人就摔倒在了地上,头先着地。
 似乎是扭到脚了。
 奥布斯克迪特站在原地,猎人在地上拼命扑腾着想站起来。
“救、救救我……来人啊……!”
——是求助。
 他想起了母亲的样子,把没有握着石片的左手朝猎人伸去。
 猎人躺在地上,像是搁浅的鱼一样扑腾。
“饶、饶命啊!”
“……”
 饶命?有人要取他性命吗?明明魔兽都死掉了。
 他想了一阵,终于明白了——这个人是在害怕他。
 奥布斯克迪特伸出的左手被干掉的血肉染得黢黑,动动手指便有魔兽的肉渣抖落。恐怕从头到脚都是这幅样子吧。
 他低下头来转身回到了自己家里。到头来还是不知道怎么刻字。
 没办法,只好在墓碑上刻下了母亲喜欢的花卉和小鸟的图案。虽然刻得不漂亮,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他想起自己每在沙地上画下点什么,母亲总夸他画得好看。
 他把周围的泥土隆成了一个小土包,把石片插在了上面,算是有了点坟墓的样子。
 清晨的白光照亮了墓碑。
 奥布斯克迪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三天,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母亲已经不在了。 

 奥布斯克迪特决定成为一名骑士。
 他时年十三,但关于离开村子还能找到什么活计,他也只知道母亲时不时提起的这个词。
 他打听到,要当骑士必须去王冠齿轮考试。但王冠齿轮离他遥不可及。
 他身上为数不多的金银很快就消耗干净,所幸遇到山贼抢劫,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山贼抛下钱财一边求饶一边逃走了,留下的小包里有三枚金币和十枚银币。
 他费尽心思终于到了王冠齿轮的入学测验现场,接待的人一脸惊异地眯起了眼睛:
“你说要参加考试?”
“……是。”
 他按照规章提前申请了,难道还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奥布斯克迪特站在原地,发现其他考生都在看他。
 他这才明白了原因。
 这些考生衣着华丽,而奥布斯克迪特穿着破布拼凑成的旧衫,显得格外刺眼。虽然他之前修补了实在破得不像样的地方,还专门洗了洗,但明显还是不够。
 而且他应该去理个发。仔细想想,他离开村子已经两个月了,还一次没剪过。
 他把垂在眼睛上的发丝向左右撩开,目光正对上了接待员。那人的双瞳中浮现出了像是恐惧一样的某种情感。
“……戴上这个,然后遵照指示行动。”
 接待员把一张号码牌塞到他手里,声音都变高了。奥布斯克迪特微微低头道谢,走进了考场。
 还没走出十步,便听到接待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刚刚面对他时的严肃仿佛完全消失了。
“哎,你没必要来考试吧?”
 奥布斯克迪特不禁回过头来。
 站在接待台前的,是位衣冠楚楚的少年。
 他的头发就像优质的狐狸皮毛,一双眼睛像晴天的湖水一样湛蓝。身上穿的东西虽然奥布斯克迪特看不懂,但隐约觉得是非常高级的东西。
 那少年轻轻低下头来,姿势优雅得不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我也想要参加考试,和大家一样平等入学。拜托了。”
“既然你这么说……”
 接待员无奈地点了点头,恭敬地把号码牌递给了少年。
 其他考生和奥布斯克迪特一样也盯着这两个人看。在前往考场的途中,他们便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了起来。
“那个燕子纹章……”
“多有名啊,是云顶骑士的家系。幼年学校毕业的家伙还来考试,真装……”
 综合诸多窃窃私语中的信息,奥布斯克迪特大概了解了情况。
 那个少年叫吉拉尔,是王冠齿轮的豪门世子。
 出生在云顶骑士家系的孩子,从小就在专门的幼年学校学习,目标是将来成为骑士。
 从幼年学校毕业的孩子可以直接入学士官学校,没有必要来参加今天的入学考试。
 但即便如此,这位吉拉尔看起来还是想要来参加考试。
 还真是自我陶醉的平等主义。怪不得其他考生对他没有好印象。奥布斯克迪特一边想,一边走进了考场。
 这是片白色的沙地,大概平时都用作训练场。
 现场聚集了三百来名考生。这些人种族不同,但每张面孔都绷得紧紧的,周围弥漫着紧张和沉默。
 到了规定的时间,考官站在了众人面前。
“考题是模拟战斗。请自由结成两人一组。”
 沉默很快变成了杂音。
“可以一起吗?”
“啊、好。拜托了。”
 考生纷纷和附近的人组成两人一组,但没有人接近奥布斯克迪特。
 他知道干等着不行,便试着去接近落单的考生,但每个人都像是和他带着同极的磁铁一样匆匆跑开,让他无功而返。
“……”
 考虑到自己的外表和言行,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倒也不在意料之外。
 也有两个人似乎以为奥布斯克迪特是新手,稍微朝他的方向走近了一些。但奥布斯克迪特刚把视线转向他们,两人便发出不知所云的呻吟声,然后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他环视四周,注意到了另一个在人群中找不到搭档的人。
 是吉拉尔。
 也难怪。和已经有入学资格的人模拟对战,肯定显得自己表现很差,被害得拒之门外就麻烦了。
 吉拉尔也在这时注意到了奥布斯克迪特。他迈着充满自信的步伐走了过来。
“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组队吧。”
 奥布斯克迪特用力闭上了眼睛。但转念一想,的确不太会有其他人肯和他一组了。
 考场上摆放的剑形状各异。
 有普通的宽剑,也有适合刺击的细剑,甚至有长柄的大枪。考虑到这考试不限制考生的种族,这么设计也有道理。
 但花了些时间才找到搭档的吉拉尔和奥布斯克迪特面前剩下的,只有一柄浑厚的铁剑和一柄练习用的木剑了。
 吉拉尔指了指铁剑:
“我用这个可以吗?”
 他显然是在为奥布斯克迪特着想。
 那把铁剑看上去很沉重,怎么看都不像是十来岁小孩挥得动的东西。也就是说,吉拉尔是把至少能用的木剑让给了他。
“可以是可以……”
 重量对奥布斯克迪特而言根本不算是问题。专门费口水去拒绝吉拉尔的“仁慈”也很麻烦。
“……”
 他试着拿起木剑,只觉得那东西轻得像一片树叶。
“开始!”
 考官的声音传来。
 吉拉尔从小接受剑术的精英教育,稍微有点费劲,但还是拿着沉重的铁剑摆出了架势。
 奥布斯克迪特站在他对面,也摆起了架势。
 看到他的样子,吉拉尔不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嗯?”
 看来的确显得怪啊。奥布斯克迪特这么想着。
 他的架势像是小孩子捡起了地上的木棍之后随便举起来一样。
 从离开村子到今天,奥布斯克迪特没有为这次考试做任何准备。
 实话实说,光是抵达王冠齿轮他都费劲了心思,哪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准备。
 连能报名,都是幸好他在酒馆里遇上了个好心的醉鬼帮他。
 在村子里猎杀魔兽靠得都是石斧——只要有细木条和石头,要多少就能做出多少的原始武器。猎杀魔兽时,比起斩断身体,砸碎头部来得更方便实在。
 所以,即便不是真正的剑,这也是他第一次拿起称得上剑的东西。
“——我不会放水的。”
 吉拉尔扬起铁剑,朝他走来。
 铁剑的重量让他几乎无法站稳,但看起来还是远比奥布斯克迪特有骑士的样子。
 奥布斯克迪特用木剑粗糙地弹回了吉拉尔挥来的铁剑。
“你——”
 吉拉尔的双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惊讶,湖蓝的双瞳眨了眨。
 两人分开一端距离后,奥布斯克迪特终于得以环视周围。剩下的考生看起来都在拼命比剑,虽然动作远比吉拉尔要粗糙,但确实都“像是骑士”。
 虽然不知道这场考试究竟是看什么,但这么看来,至少“像是骑士”大概是其中的一部分吧。
 奥布斯克迪特得出结论,自己不像是骑士的有两个主要原因:架势和步法。
“……”
 他盯着吉拉尔,开始模仿他的站姿。两人朝向不同,他学的是个左右相反的镜像,但现在他顾不得这么多。
 左手向刀镡,右手向刀杆。左脚跨出,右臂后摆,剑尖指对手咽喉。
 这个姿态令他非常不适,几乎像是被迫四肢着地走路一样。但为了表现出“像是骑士”的样子,也没办法了。
“嗯,这样就好。”
 “模板”吉拉尔轻轻点了点头。
 他摆好架势后,吉拉尔大概感觉可以了,便朝他攻来。
 奥布斯克迪特企图像“骑士”一样接招,但过于不习惯,没能完全躲开。
 吉拉尔的斩击被他向右拨开,划过奥布斯克迪特的袖口。他感到胳膊上一热,恐怕是划到皮肤了。
 吉拉尔趁他露出破绽,一下拉近了和他的距离。
 那把铁剑颇为沉重,他的主意想必是在耗尽体力之前分出胜负。
 无论魔兽还是人都一样,奥布斯克迪特想。在确认自己取得胜利的那一瞬间会露出最大的破绽。
 吉拉尔奋力挥剑,但或许是剑实在太重,他的剑尖向后坠了几分。
 对战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露出破绽也不止他一个人。他使出浑身解数,一剑刺向吉拉尔。
“!”
 吉拉尔重新摆好姿势,举起铁剑接住了奥布斯克迪特的攻击。
 凭借膂力的攻防他不可能会输。能赢,他想。
 确信了胜利而乐极生悲的,到头来是奥布斯克迪特。

——啪。

 瞬间,手里的木剑难以承受他施加的蛮力,断成了两截,在半空中粉碎。
 两人匆忙后退,避开飞散在空中的木片。奥布斯克迪特的手里,只剩下半截木棍。
“……”
 木剑本来的攻击能力就不高。再加上半截木棍的长度,根本没办法用它展开攻击。“像是骑士”的战法显然不可能实现了。
 那就只有用他自己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了。
 奥布斯克迪特抛开木剑,蹬地加速起跑,瞬间就来到了对手身边。
 吉拉尔也不是吃素的,他及时用剑挡住了来势。
 他朝着袭来的奥布斯克迪特挥出。
——太慢了。
 奥布斯克迪特空手抓住剑刃,像是抢玩具那般一拽。
“!”
 吉拉尔没有松开铁剑,但还是一下几乎没能站稳,向前一趔趄。
 奥布斯克迪特的眼中只看到了他致死的破绽。
 他挥出一记掌劈,手尖直指吉拉尔的喉咙——
“停!”
 远处传来尖厉的制止声,奥布斯克迪特的手停在了触及对手喉咙前的一瞬间。
 考官匆匆赶来。
“为什么不用剑!这里不是野兽胡闹的地方!”
“……”
 奥布斯克迪特没有反驳,只是沉默。但他的态度比话语更明显:“凭什么不行”。
 和魔兽战斗时,手斧折断无法使用的情况并不少见。但魔兽才不会管你,所以时不时要被迫赤手空拳战斗。
 奥布斯克迪特便是这么生存下来的。
“行了,快点!”
 在考官的催促下,他拾起了断剑。他再次转身面对吉拉尔,但不出十秒钟,便传来了考官大喊“时间到,停!”的声音。
 剑术测试到此结束。
 下一场考试似乎在另一个考场举行,考生三三两两地走了。
 奥布斯克迪特正跟着人群移动,吉拉尔从后面追了上来。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要不是剑折断了,就是你赢了。即使折断了,要是那么下去——”
 奥布斯克迪特连头都没有回。
“是我不会用剑,没别的。”
 木剑折断,是因为奥布斯克迪特不知道如何控制力度。换成吉拉尔和其他考生,肯定能控制得更好。
 结果就是一切。
 他的话语中暗藏着“不要再和我说话了”的意思,但似乎完全没能传达给吉拉尔。
“但你真强啊。”
“我从来没有听说或者见过有人像你这么战斗。你是和谁学的?”
“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把我的老师介绍给你哦。”
 奥布斯克迪特一眼也不看他,也完全不点头,只顾自己走,终于到了考生们聚集的地方。
 各位考生正凑近观看墙上贴着的一大张纸。他们在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之后,就纷纷左右散开了。
 奥布斯克迪特也朝着纸看了一阵,最终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吉拉尔发问:
“……那写的什么?”
“哦,是笔试的考场。我去右边,你是……”
“……笔试?”
 奥布斯克迪特的眉头皱缩,像是被什么刺中了一样。
“呃……”
 吉拉尔露出了关心的微笑。
“我要是说错了不好意思,但你……是不是不识字?”
“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看来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剑术考试也一塌糊涂,这下看来是彻底没希望了。想清现状后,奥布斯克迪特回身走向了出口。
 但身后的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等等!”
 他厌恶地回头看了一眼。
“……干嘛?”
 吉拉尔一脸焦急,声音急促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奥布斯克迪特。”
 吉拉尔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下来。
“真是个好名字。写成字大概是这样吧。”
 吉拉尔从怀中取出一块金怀表,打开盖子,在里面用小刀刻下了几个字。
 字数真多。奥布斯克迪特不禁觉得自己要是叫本或者汤姆之类的就好了。
 吉拉尔一边刻着字,一边问:
“你明年也来考吧?”
“……”
 奥布斯克迪特陷入了沉默。
 说实话,对“骑士”的兴趣正在奥布斯克迪特心中迅速消逝。考虑到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靠一年的学习恐怕也没法通过笔试。
……但看吉拉尔这样子,再下去他肯定不惜耽误自己笔试的时间都要来说服奥布斯克迪特了。
 他别过头去,含糊地回答了一句。
“……考。”
“说定了。”
 吉拉尔湖蓝的双眼一下亮了起来,把刻上了名字的金怀表塞进了他手里。
“喂!”
 喊都喊不住。
 吉拉尔朝考场的方向飞奔而去。
 

 后来听说,入学考试的笔试比实践要容易许多。受过中等教育的人认真准备一年,这个笔试肯定不会不及格。
 即便如此,对奥布斯克迪特而言,这简直比杀掉全国所有魔兽都要困难。
——入学第一天。 
 在一脸紧张的新生之中,奥布斯克迪特看到了一张认识的面庞。
“……你怎么在这?”
 吉拉尔回过头来,湖蓝的双眼中亮起了光。
“和你一样啊,因为考试通过了。”
“不是。你为什么今年才入学?”
 他是幼年学校毕业的学生。按理说原本都不需要考试,耽误一年才入学简直难以理解。
「去年の筆記試験で名前を書き忘れた・・・・・んだ」
 奥布斯克迪特皱起眉头,露出了像是训不懂事的小孩一样的表情,摇了摇头。
“……你疯了。”
“嗯,我生来第一次被父母训得那么狠。”
 竟然光被训过就没事了吗?这是他令他无语的第一点。
第二点则是把“生来第一次”这么重要的事浪费在这种地方,倘若今天奥布斯克迪特没出现在这里,他打算怎么办啊。
 奥布斯克迪特觉得多说一句都嫌麻烦,因此合上了嘴。
 吉拉尔似乎想起了什么,竖起了食指。
“那时我给你的金怀表你还在用吗?那可是我们家祖传的——”
 奥布斯克迪特不等吉拉尔说完,就淡淡地告诉他事实:
“卖了。”
“啊……?”
 吉拉尔睁大的双眼中满是惊愕和悲痛。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奥布斯克迪特刚从王冠齿轮回到地表,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典当行。
 想象一下:又小又脏的奥布斯克迪特,带着刻有燕子家纹的金怀表要卖钱。典当行果不其然怀疑他是偷来的,以此为理由砍了不少价钱,最后只卖了50金币。但这些钱也够他一年不工作活下去了。
 奥布斯克迪特哼了一声。
“害得我生来第一次得去上学。”
“——这样啊。”
 吉拉尔露出了灿烂的微笑,连奥布斯克迪特的嘴角都稍稍扬起了一点。
“要不是刻了我的名字,我还得再多打工一年。”
“那幸好我刻上了呢——奥布斯克迪特。”
 吉拉尔朝奥布斯克迪特伸出了手。似乎是想和他握手。
 奥布斯克迪特感到了周围新生的视线集中在两人身上,开始默默思考如何装作不认识他。

 
 士官学校的生活对于出生成长都在乡下的奥布斯克迪特而言,像是被迫一直穿着尺码不对的鞋子一样。 
 早起,值日,早餐,上课,一秒都不能耽误,在规定的时间执行规定的事情。
 奥布斯克迪特一直在自然的环境中过着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生活,在士官学校对他来说就像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要说有什么好处,就是在公费的士官学校里,至少不用担心衣食住的费用。
 但让奥布斯克迪特痛苦不已的不只是生活。
 士官学校的文化课比入学考试不知道难出了多少倍。
 虽说名义上是通识科目,但类别繁多,在其他国家来的客座教授讲述国际关系学时,他感觉连脑子都要融化了。再加上理科和工学为基础的军事学科目,他光是跟上进度都耗尽了所有脑力。
 那实践课如何呢?
 马拉松等等需要基本体能的课程中,他的表现不逊于龙族和兽人——
 但这之中竟然杀出一个他没有预想到的刺客。那便是马术。
 在科技发达的当代,人们有诸多移动手段。不过,在注重传统的光辉骑士团中,马术乃是必修技能。
 云顶骑士家系出身的大少爷们自然各个都会骑马,入学士官学校之后才首次接触骑马的人肯定是初学者。
 奥布斯克迪特当然也是后者。
 初学者遇到的困难因人而异,但奥布斯克迪特遇到的困难和其他人从根本上就颇为不同。
 那就是:学校的马都怕他。
 当然,并非他对马动过手,或者缺失礼节。
 马就是怕他。
 小马驹见到他转头就跑,连平时好斗的马见到他都原地站直,一动不动。
 明明什么都没做。
 他光是在场,马术课堂的秩序都没法好好维持,导致负责的教官梅伊尔——一位瘦高的女精灵教官——不得不让他离开课堂,别给大家添乱。
 奥布斯克迪特只能听话地到了训练场的一脚,像是个黑色的摆件一样远远看着课堂。
 吉拉尔拿出了意料之内的出色表现。
 有些学生在马背上连正确的坐姿都保持不住,但吉拉尔端正地骑在了一匹他亲自选中的白马上。
 吉拉尔自身俊美的容貌和昂扬的白马搭配在一起,简直像是油画里的王子。
“阿、阿鲁布竟然让男孩骑?!”
 梅伊尔教官忘我地叫了出来。
 怎么回事?
 后来才知道,这匹小白马名叫阿鲁布,是士官学校的所有马匹中最难缠、脾气最坏的一匹。只有最优秀的女学生它才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给骑一骑,倘若是男学生,连靠近都别想靠近。
 吉拉尔刚从马上下来,梅伊尔便迎了上去,恳愿道:
“连饲马委员们都对付不了阿鲁布……吉拉尔,你要不要来做饲马委员啊?”
——“委员”。
 士官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学生组织,分别负责学校中的各种事务。
“大剑委员”“长枪委员”“盔甲委员”——和名字一样,负责保养和维护课堂上使用的盔甲。个人所有跟装备相关的事务也咨询他们。
“图书委员”“卫生委员”这些和生活息息相关的委员则担任学校生活各方面的运营管理。虽然不怎么起眼,但至关重要。
 要说不起眼,学校里还有“美化委员”。他们负责照顾校园各处的花坛草木,美化校园景观。在他们的努力下,学校各处的花花草草种类繁多,几乎不输小型植物园。奥布斯克迪特见惯了野花野草,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草在他眼里显得浓艳刺眼,俗不可耐。上层阶级的品味真是难以理解。
 回到正题。
顾名思义,“饲马委员”负责照顾马术课使用的马匹,梅伊尔教官同时也是这个委员会的负责老师。
 面对梅伊尔的邀请,吉拉尔挤出了一副礼貌的笑容:
“谢谢您。呃……让我想想……”
 好脾气的吉拉尔为何显得如此迟疑?
 直截了当地说,是因为“饲马委员”就不是个好差事。
 照顾马匹不仅非常消耗时间,而且马是活物,随时都可能出现意外情况。随便接受这个职责倒是容易,但出了问题要背负的责任可不小,自然很少有学生愿意干。
 吉拉尔想方设法委婉拒绝,但梅伊尔无论如何都想要吉拉尔去当饲马委员。
 奥布斯克迪特远远盯着两人看,终于想到了个主意。
 他高高举起手来。
“……教官。”
 梅伊尔灼热的目光从吉拉尔身上移开,望向了奥布斯克迪特。
“怎么了,奥布斯克迪特?” 
“……饲马委员,可以我当吗?”
“嗯……?为什么?”
 即便隔着半个训练场的距离,奥布斯克迪特都能看到她脸上的讶异。
 他低声回答:
“我必须学会怎么让马接近我。这样下去总不行。”
 现状是,他光这么一开口,马匹便纷纷紧张了起来。
 现在这样,骑上马参与课堂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下去,退学无法避免。
“嗯,的确。呃……但是……”
 梅伊尔思考了一阵,最终“啊”了一声。
“要是吉拉尔和你一起的话就可以。”
“那……”
 奥布斯克迪特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本不打算把吉拉尔卷进自己的问题里。吉拉尔已经被他害得耽误了一年入学(准确地说,是吉拉尔害得他自己,奥布斯克迪特对此没有感到任何悔意)。
“那我就不——”
“好,我和他一起做饲马委员。”
 吉拉尔的声音凛然响起。
 “哈?”奥布斯克迪特脑袋上直冒问号,又开始怀疑吉拉尔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你疯了吧?”
“胡说。”
 吉拉尔露出了几乎让人看了来气的灿烂笑容。

 马厩位于士官学校最西边,担任饲马委员的学生的宿舍就在马厩附近,方便他们就可以随时赶到马厩。
 西宿舍离上课的地方很远,这也是大家不愿意做饲马委员的原因之一。
 奥布斯克迪特打开了分到的寝室门,抱怨了一句:
“……为什么要被我卷进来。”
 吉拉尔跟着他走进房间,脸上的笑容一丝阴影都没有:
“你不应该说谢谢吗?”
“……”
 奥布斯克迪特沉默地把木箱放在了桌上。
 两人原本住在北宿舍,每个学生都能分到漂亮的单间。搬到的这座西宿舍则是两人一间。
 光是这一点都足够让人沮丧了,还要再加上这里更老更旧的环境带来的各种不便。
 房间的两侧上各有一张木桌和一张床。屋里没有专门的衣柜,床底下的抽屉扮演了近似的职责。
 不过奥布斯克迪特的个人物品极少,所有衣服和教材加起来才放满了一个木箱。这房间的少量收纳空间对他足够了。
 再看看另外那位——
“那我就再跑一趟啦。”
 吉拉尔把两大箱行李推进房间,就又匆匆跑了出去。
 事实证明,“一趟”只是说说。
 他每次回来,房间里就又多几个箱子,狭小的双人间里几乎塞满了吉拉尔的东西。
 奥布斯克迪特不禁苦涩地嘟囔了一句。
“……你要这么多东西干嘛?”
“当然要啊。你的太少了才对。”
 吉拉尔的东西不光是多。
“你不搞这么花里胡哨是过不下去吗?”
 吉拉尔的东西华丽到让奥布斯克迪特忍不住尖酸了起来。
 即便是重视功能性的文具,他的钢笔都是纯金打造的,上面还镶嵌着钻石,墨水瓶也是纯金制成,开信刀上镶着火烧一般的鸽血红。
 打开箱子还能看到雕着燕子图案的纯银茶具,报时鸟是个黄金骑士雕像的挂钟,连室内脱鞋上都有狮子眼睛的刺绣,瞳孔是闪烁着的钻石。
 每样东西都奢侈到极点,奥布斯克迪特为了保护自己的眼睛决定不认真看了。
“你要不是住在西宿舍,不出一年要被偷到内裤都不剩。”
 破旧西宿舍住的人不多,每个住人的房间之间都隔着不少空房间。的确,这样能注意到吉拉尔的浮夸的人会更少,遭到入室盗窃的可能性也低一些。
 另外考虑到双人间的另外一个人是奥布斯克迪特,在防犯上大概也算是个加分项。
 吉拉尔仿佛一点没听出这句话里的酸味,一边把一张碎宝石镶嵌成的壁画挂在墙上,一边笑呵呵地回答:
“那算我走运咯。”
“……随便你怎么说吧。走了。”
 奥布斯克迪特用下巴比了比门口,带着吉拉尔出门了。
 两人的作为饲马委员的任务是清晨打扫马厩、更换饲料槽和在夜间巡视。
 毫不遮掩地说,两人作为新生,拿到手的是最脏最累的活。 
 但奥布斯克迪特不讨厌马。不如说,对他而言马比人强多了。
 在小时候,他们家为了运送他猎杀的魔兽毛皮养了一只马,他经常代病弱的母亲照顾它。
 那匹马生着灰黑色的毛,身上遍布着黑点,看上去就像在泥地里打过滚一样。它叫尼古拉。
 在奥布斯克迪特离家前两年,尼古拉便老死了,但它是匹聪明极了的马。
 在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两人已经从西宿舍走到了马厩。
 马厩周围是片开阔的沙地,有几处树木和花坛,其余地方都没有利用起来。
 夜幕已经降临,周围一片漆黑。
 奥布斯克迪特推开一扇木门走了进去,把油灯挂在了墙上。他环顾光线昏暗的马厩,自言自语道:
“……真老旧啊。”
 士官学校的建筑物和王冠齿轮的市内一样,都是用纯白的大理石打造的。马厩为了马匹的健康却是木头造的,而且和西宿舍一样古老破旧。
 甚至没法用“古色古香”来形容。房梁和天花板有些地方已经腐烂,散发出一股霉味。
 出入口附近的墙上有些地方的木材甚至残缺不见,露出几根生锈的钉子尖。虽然顶端已经压扁了,但还是相对锋利。
“……应该推倒重建。”
 不知道王冠齿轮是什么气候,要是在奥布斯克迪特的故乡,这种破房只消一场雨就彻底完蛋了。
 吉拉尔点了点头。
“我去说说看吧。事到临头就晚了。”
 马厩里总共有十匹马。每匹都比他那匹尼古拉精壮。
 他们的工作就是在夜间检查这些马的状况。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什么异常?
 奥布斯克迪特为了不吓到马,不出声地在马厩里走了起来。
 马匹仿佛没有注意到奥布斯克迪特在那里一样,个个悠然自得。看似没什么异常。
“……”
 奥布斯克迪特突然停下了脚步。
 里屋似乎一匹马也没有。他又仔细看了看,发现并不是没有,而是有一匹黑毛马,黑得几乎融进了夜色。
 那是匹漆黑的小马驹,看样子连一岁都没有。
 奥布斯克迪特感到意外:光辉骑士团似乎没有多少黑马。
 的确,马房里有八匹黄毛褐毛的马,还有那匹白色的阿鲁布。生着黑毛的只有这一匹。
 黑马垂着耳朵靠在房间的边缘,尽量拉开与奥布斯克迪特的距离。它在害怕。
 奥布斯克迪特微微睁大了眼睛:这匹马注意到他了。
 即便是在满月夜,只要奥布斯克迪特故意遮掩自己的气息,不应该有生物能注意到他在,除非到了吐息都能感觉到的近距离。
 他倒也没有专门锻炼过,这是他在森林中潜行猎杀魔兽时练就的功夫。
 但即便如此,这匹黑马还是注意到了奥布斯克迪特,而且被他吓得够呛。这证明了它是个优秀的生物。
 过去的尼古拉也擅于侦测周围环境,经常在魔兽袭来时恐惧得嘶鸣起来。正因为有这种帮助,奥布斯克迪特才能次次注意到魔兽袭来。
 要是尼古拉能再活十年,恐怕他的母亲也不会死在魔兽手上。
 但即便这么想,发生的事情也没法改变了。
“……尼古拉。”
 他张口朝黑马轻声道。
 当然,黑马不叫尼古拉,而且也依旧恐惧得一动不动。
“……这样就好。”
 奥布斯克迪特说完,便转身离开。

 士官学校最招牌的课程莫过剑术,由严厉的老骑士多尔达德教官负责。
 多尔达德教官在年轻时平步青云,当上了骑士团长,即便现在老态龙钟,却依旧精神矍铄。
 他天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剑无捷径”。
 他的训练风格也充分体现了这句话:最开始的五节课全都是基础体能训练,连剑都不让学生碰。一边看着学生练,多尔达德一边抱怨现在年轻人的体能完全不行了。
 终于,到了第六节课。
 学生们为终于可以握剑而兴奋不已。多尔达德命令他们拿起练习用的剑开始空挥。
“不许把这当成训练!要把这里当成战场,挥剑!”
 严厉的训斥声不绝于耳。这时,学校的员工突然跑到了多尔达德身边。
“啊、啊……这样啊……出生了啊……”
 从谈话的片段中,奥布斯克迪特他们大致理解了,是教官的孙子出生了。连他的表情中都透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慈祥。
 多尔达德转过头来朝他们丢下一句“自由训练到下课”,便离去了。
 受够了基础训练的学生们如鱼得水。有的开始比拼挥剑的速度,也有的两人一组斗起剑来。
 在这欢乐的气氛中,只有奥布斯克迪特挂着一脸不快继续练习挥剑。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你是左撇子吗?”
 回过头来,吉拉尔朝他笑得灿烂。
“……怎么了?”
“你的架势是反过来的啊。”
“……的确。”
 正如吉拉尔所说,奥布斯克迪特的架势和通常的架势左右相反。
 奥布斯克迪特视线转回前方,继续挥起剑来。一下,两下。
“从你那学的。”
“那是一年前吧。”
 吉拉尔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一样,盯紧了奥布斯克迪特。
“你那之后不会一直在模仿我当时的架势吧。”
“……是。”
 正如吉拉尔所说。
 去年考试失败后,奥布斯克迪特决定花一年的时间来准备笔试。他明白,就算把时间花在练剑上也不可能跟得上其他考生。
 因此,他第二次参加考试时,剑术完全没有提升。
 当然,奥布斯克迪特也并非没有准备任何策略。
 他凭借记忆模仿吉拉尔的剑法,虽然左右相反,但还是练到了乍一看像模像样的程度。不过稍微用一点时间,就会和去年一样直接露馅。
 于是奥布斯克迪特便动了脑筋。
只要把对手的剑打断就行。
 这场考试里,就算武器坏掉了,似乎还是必须用下去。这样的话,只要把对手的剑弄得没法用,奥布斯克迪特就能获胜。
 于是,他在第二次考试时便执行了这一策略,瞬间就分出了胜负。
 虽然没能把对手的剑打断,但至少成功击飞了出去,刺在了远处的白墙上。
 时间还没用光,所以考官让他把剑取回来继续战斗,但同样地事情只是反复发生。
 他根本没有给对手好好打上一架的机会。
 吉拉尔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心疼你对手。”
“……他也考上了。”
 奥布斯克迪特转头朝后看了看。
 他视线所指的方向,有个长着古怪红发的男孩正和同伴比剑。他人长得不矮,肌肉却不怎么发达,显得瘦高瘦高的。
 他好像是叫罗布?
“这样啊!那就好。”
 吉拉德把右手放在他的身前,抚起胸来。
 这事情跟你又没有关系,你安心什么啊。奥布斯克迪特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只是更用力地挥剑。
 嗡! 响起了巨大的风声,周围的学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吉拉尔宝石般的眼睛闪闪发光。
“你真厉害啊。再和我比一次如何?那时候比赛不是无效了嘛?”
 奥布斯克迪特刚要张口拒绝,吉拉尔却缩起五官来:“拜托啦!”
 他的确欠吉拉尔饲马委员那件事的人情。
“……好。”
 其他学生可能都在听他们对话,这时纷纷放下了自己手上的练习。
 在众人视线之中,奥布斯克迪特和吉拉尔面对面站好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开始”,模拟战就此展开。
 到分出胜负,连一分钟都没用上。
 观客们兴奋地叫嚷起来:
“是吉拉尔赢了!” 
 奥布斯克迪特的攻击被吉拉尔尽数回避,连擦都没擦到一下。
 攻击收手时稍微露出了一点破绽,吉拉尔的剑瞬间便指住了他的喉头。
 实力只差让人难以想象,两人在一年前还打得有来有回。
“……”
 奥布斯克迪特一边按部就班地行“多谢指教”的礼,一边默默思考。
 在一年前的考试里,吉拉尔被那把过于沉重的铁剑害得用不出真本事。恐怕吉拉尔为了反省,在这一年里尤其锻炼了自己的力量。
 的确,和他记忆中的那个身姿相比,现在的吉拉尔似乎更高大健壮了。或许现在的他甚至能轻松使用当时那把铁剑了。
 奥布斯克迪特在过去一年间,基本连剑都没有碰过。两人之间的实力产生差距理所当然。
 实际上,奥布斯克迪特一直觉得自己靠过人的体能就能在士官学校干下去。
 这一战直接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天真。这里训练的可是王冠圣域引以为傲的光辉骑士团。
 观众的议论声传进了他耳中。
“那当然是吉拉尔厉害啦。他本来应该比我们早一年入学啊。”
“可不嘛。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
 吉拉尔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这些刻薄的评价听进去。
 观众的议论没有停下来。
“说回来,那边那个木偶一样的家伙是怎么搞的?屠夫的剁肉刀都用得比他好看。”
“我有印象哦,在考试的时候见过。那时候还觉得他真厉害来着……”
“哦?那应该是他对手太弱了吧。真走运啊。”
 奥布斯克迪特也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继续练习挥剑。这时从他身侧传来了一个声音。
“和我也来模拟战一次啊。”
 罗布——入学考试时的红发对手一脸恼怒地站在那里。他气得连鼻子脸颊都染上了一片桃红色。
“……好。”
 奥布斯克迪特放弃了和他争论,转身与他对峙。
 奥布斯克迪特僵硬地举起剑,用难看的姿势大幅挥出。
 罗布甚至没有尝试招架。
 他看清了剑的来势,轻松躲开,反击一剑斩在了奥布斯克迪特的肩头。
“……!”
 肩头窜出一阵灼热的疼痛,奥布斯克迪特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他像是赶走虫子一样朝罗布身侧挥出一剑,又被轻松避开。
 是罗布的眼神好吗?还是他反射神经出众? 并非如此——
“你原来这么弱啊!”
 罗布高兴地叫嚷起来。
“什么招式都不会,只有一身蠢力气,连斗牛里的牛都比你会!”
 没错,奥布斯克迪特不懂剑术。只要对手知道他会做什么,他根本不是受过正规剑术训练的人的对手。
“我要是知道你不过如此,才不会输给你这种……”
 激动之中,罗布的脸更红了。
 看来考试时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相当耻辱。
 那倒也是啊,奥布斯克迪特想道。
 他的剑反复被击飞,引来了周围考生的关注,人们看着去取剑的罗布的视线中纷纷带着几分怜悯。
 现在,同样的一群人正为他欢呼喝彩。罗布笑得龇牙咧嘴,似乎受伤的自尊心得到了补偿。
 要是这样他就能满足,在他完事之前接着输下去就好,奥布斯克迪特无奈地想道。
 就在这时。
“奥布斯克迪特!”
 吉拉尔的声援传来。
 事情会变成这样还不是怪你自己吸引注意力,你还好意思喊我?他不禁感到一阵恼怒。
 但他同时也不想输得如此不光彩。
“——喝呀!”
 奥布斯克迪特用出他野兽一般的蛮力,猛挥起了训练剑。
 当然没有命中。
 剑击中了地面,凿出一个大坑。
 或许是命中了埋在地里的石头,一声钝响后奥布斯克迪特的剑折弯了。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接着用下去了。也就是说,模拟战没法继续了。
 奥布斯克迪特解除了战斗姿态,但听到罗布的喊声从半空中传来。
“现在可不是考试了!”
 高高举起的剑朝着奥布斯克迪特挥来。
“……是啊。现在不是考试了。”
 即便剑坏掉了,或者被打飞,也没有考官会喊停了。
 这样单纯一点更好。他也这么觉得。
 奥布斯克迪特松开折弯的剑,弯下身来躲开攻击,一把抓住了地上露出的石头。
 折弯了奥布斯克迪特剑的那块石头。
 他手指用力,周围的土壤松动,把一块“小”石头举了起来。
 所谓的小石头直径大概六十多公分,重量大概两百余公斤。尺寸正好适合他用。
“哈?”
 罗布目瞪口呆,不禁发出了轻轻一声感叹。
 奥布斯克迪特用手中的石块凶猛地击中了他的侧腹。
 低沉的撞击声传来,罗布的身体朝后飞去。奥布斯克迪特蹬地追去,手中的石块举起。
身体比脑子更快采取了行动。奥布斯克迪特想起了在故乡狩猎魔兽时的感觉。
 目标是脑袋。
“——住手,奥布斯克迪特!”
 他听到吉拉尔的喊声,但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便充满了清澈的白光。
“……”
 他一下失去了意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大字躺在地面上。大概是受到了攻击,浑身像火燎一样疼。
 吉拉尔的身影遮住了天空,正盯着他看。
“你过头了。”
“……是你的招式吗?”
“是。”
“真厉害。”
“我很荣幸。”
 吉拉尔朝他伸出一只手,奥布斯克迪特没有握住,自己站了起来。
 无数视线刺在他身上,当然不是赞许的目光。
 不知是谁和身边的人轻声说道:
“他不会是打算杀人吧……”
 原来是这样。
 奥布斯克迪特一下明白了。
 在他的一生中,“战斗”只能以一方的死亡结束。
 奥布斯克迪特为了活下去,杀死了无数的魔兽。他根本就没有想象过没有死亡的战斗。
 回过神来,他轻声嘟囔道:
“……原来不能杀了他吗?”
 据说这句并非说给谁听的朴素独白,令周围的少年们毛骨悚然。
 在这一天后,除了吉拉尔以外的所有人都不再和他说话,也不回应他了。

 
 那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
“奥布斯克迪特,他们说你是魔兽肚子里生出来的。”
 吉拉尔一边清理马厩里的稻草,一边说。
“嗯,听说了。”
 奥布斯克迪特把马粪整理到了一处。
 清洗马厩时,马匹拴在了外面。除了吉拉尔以外讨厌所有男人而且讨厌奥布斯克迪特甚至胜过其他男人的阿鲁布把脸挤在了小窗户上,嘟起马嘴露着牙朝他威吓起来。
 奥布斯克迪特没有理它。
“身为荣耀的骑士,这是可耻的诽谤。”
 吉拉尔的眉头上现出了几分怒意。
 别看他现在穿着沾满泥泞的靴子和围裙,但俨然是个义愤填膺的正义骑士。
 当上饲马委员之后,奥布斯克迪特才发现,在这种脏兮兮的地方,这家伙的光辉不禁没有黯淡,反而还增了三分。
 虽然他一点都不为吉拉尔高兴。
“你难道跟他们这么说了?”
“那当然。我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还真有正义感。”
 估计那群人被他烦得够呛。
 吉拉尔似乎觉得奥布斯克迪特这幅不以为然的态度令他难以置信。
“你没有意见吗?”
“又不会有人真的信,专门去否认太麻烦了。”
 在他还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就有人躲在远处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是魔兽生的。对他来说,这已经跟第二个名字差不多了。
“……但是……”
“反倒是你,再这么和我厮混在一起,迟早名声也要吃亏。”
 开学才两个月,还来得及重回正轨。人的记忆远比我们想象得要短暂。
“你别这么说。”
 吉拉尔摇了摇头。
 轻蔑的话语从奥布斯克迪特嘴中淡淡吐出:
“——‘跟教邪恶的野兽马戏一样’‘吉拉尔为什么会庇护那种家伙’‘慈悲到了这一步跟疯子也差不多了’。”
 这都是他实际听到过的议论。
 吉拉尔更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是邪恶的人。”
“……谁知道。我都没自信说自己不邪恶。”
 本能的恐惧是生物不可或缺的情感。缺乏这种情感的人难以生存。
 称“奥布斯克迪特”为邪恶的那群人感受到的便是恐惧。这些感情即便没有道理,也有理由。
 排斥奥布斯克迪特的理由。
 吉拉尔静静地听着,过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讲了起来:
“我小时候特别怕打雷。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说这个干什么。”
“那你说,天上打的雷是邪恶的吗?”
“……不。”
 雷电虽然是强大的自然现象,但无法将善恶一类的价值基准代入其中。
 奥布斯克迪特轻轻摇了摇头,吉拉尔便继续说:
“那海啸邪恶吗?”
“不。”
“龙卷风呢?”
“不……你有话直说。”
 听到奥布斯克迪特有点不耐烦的声音,吉拉尔说:“那我换个问法吧。”
“你觉得咬断人喉咙的魔兽是邪恶的吗?”
“……不。”
 魔兽每天吃人,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这和邪恶没有关系。
“你了解魔兽,所以才能这么说,但在诸位同窗眼中,魔兽似乎是邪恶的生物,所以他们才不顾自己的荣耀,诽谤你是魔兽生的。”
 吉拉尔直直地盯着奥布斯克迪特。
 他的身姿光辉到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
“听我说,奥布斯克迪特。我觉得‘邪恶’这个词,不过是为了践踏自己不了解的弱者而存在。”
 他听起来信心十足,对自己的话语没有一丝怀疑。
“他们说你‘邪恶’,只是因为你还弱小。只要你能变强,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真是傻子逻辑。”
“傻子……?”
 吉拉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
“大傻子。”
 奥布斯克迪特一脸苦涩地继续清理着马粪,最终无奈地看向了吉拉尔。
“……你教我剑术吧。”
 吉拉尔的嘴角扬起,仿佛看到了什么宝物。
“我够格吗?”
“……你比他们都强。”
 他的声音中没有任何奉承,只有真挚。
 吉拉尔是强者,而奥布斯克迪特是弱者。他们之间的差距,终究不是通过课堂努力能拉近的。
 考进士官学校的学生人人才华横溢,奥布斯克迪特肯前进一步,他们便能前进两步。
 庸才奥布斯克迪特能做到的,只有尽力向上挣扎。
“所以,希望你能帮我。”
“当然可以。不过,你现在得从架势开始重新练起。”
“……我想也是。”

 吉拉尔便开始教他剑术,一周五次。
 时间是每天晚上巡视马厩之后,在马厩前面。马厩周围的空地完全没人来访,非常适合课外训练。
 尽管生活本就繁忙,吉拉尔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
“慈悲到了这一步跟疯子也差不多了”。奥布斯克迪特颇为赞同这个评价,他没有理由不把这份慈悲利用起来。
 吉拉尔的脑子非常好用,也擅长教人,总能明确地指出奥布斯克迪特凭借本能和直觉挥剑时体现出的各种缺点和问题。
 奥布斯克迪特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他天生过人的身体能力。他过于依赖这能力,反而难以适应长期以来钻研出的正派剑术。
 虽然学剑的过程的确像是“教四足野兽马戏”,但吉拉尔充满了耐心,毫不泄气。
 半年过去了,他在训练战中终于不再单方面挨打了。虽然凭借膂力粗暴获胜也不是不可能,但奥布斯克迪特强制自己不这么做。
 士官学校中所需的,乃是对“正确的骑士剑术”的理解。
——十个月过去了。
 四处飘散着春天的气息,花坛里的花儿也陆续绽放。
 与这明朗的风景相反的,是士官学校里像是如同紧绷弓弦一般的气氛。
 再过几天,就到期末考试了。
 期末考试不光只是出个成绩就好,没有达标的学生会直接留级。当然,一直留级下去最后的结果就是退学。倘若退学,管你是豪门子弟还是什么,这辈子都别想迈进光辉骑士团的门槛了。
 这残酷的试炼自然也降临在了吉拉尔、同窗和奥布斯克迪特身上。
 奥布斯克迪特用尽了一切手段,但文化课考得还是一塌糊涂。
 弹道学等理科和数学科目还好些,但国际关系等死记硬背的科目尤其糟糕。
 他拜托吉拉尔帮他算了算分数,会不会留级。
“……我觉得应该擦边通过。嗯,没问题!”
 简直徒增不安。
 但只要还有希望,多发愁都是浪费精力。期末考试又不是只有文化课。
 实践考试里最难的地方则是马术。
 多亏奥布斯克迪特当了一年的饲马委员,十匹马里有八匹都对他敞开了心扉。
 两个例外中的第一匹自然是找到机会就朝他尥蹶子的阿鲁布。算下来,他至少被踢了四十回,而且次次都是朝着脑袋,要不是因为他是奥布斯克迪特,恐怕早就没命了。
 另外一匹,则是尼古拉。
 它那稳重但神经质的性格过了一年也没有丝毫进展。稍稍碰到皮毛,它就会直接窜走,因此只能完全拜托吉拉尔对付。
 在奥布斯克迪特清理马厩时,它会畏畏缩缩地隔着小窗户朝里面望,但只要奥布斯克迪特一转头看回去,它就没影了。
 他内心中觉得,尼古拉还是比以前更信任他一些了。如果真的讨厌他的话,肯定连看都不会看他。
 但它的警惕没有放低半分,所以想骑上去还是指望不上。
 考试时,奥布斯克迪特选择了一匹天性从容的褐毛马。
 虽然表现远比不上吉拉尔,但拿到的成绩应该不比云顶骑士出身的学生要差。

 最后的考试则是剑术。
 由于一堂课变成了自习,所以比其他学科多上了一节课,导致最后才考。
 下课前,每个学生都分到了一张写着号码的纸条。
“抽到相同编号的人一组,在考试时对战。下课之后确认好自己的对手是谁。”
 奥布斯克迪特展开手里的纸条,轻声念了出来。
“35号……”
 他抬头看着吉拉尔。后者摇了摇头。不是他。
 奥布斯克迪特环顾四周,看到了一对凝视着他的双瞳。
 红头发男孩罗布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
 他手里的纸条上印着的正是35号。

 剑术考试前夕。
 和文化课考试不一样,剑术考试在前夜恶补也没什么效果。
 奥布斯克迪特和吉拉尔像往常一样在傍晚练剑,但雨点突然打在两人的面孔上,他们便决定早早收摊。
 吉拉尔的剑术已经远超学生的水准。奥布斯克迪特虽然离吉拉尔差得还远,但至少达到了不可能在考试中落第的程度。
 十个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但似乎足以让四足步行的野兽也学出一副人样。
 吉拉尔也许是松了一口气,和奥布斯克迪特并肩而行时,突然说了起来。
“我在考虑申请第二骑士团。”
“……这么早就。”
 二年级之后,就会以实践去骑士团培训,算是提前入团。在那之后就是毕业考试,然后就是见习骑士的阶段,结束之后才会决定派遣到哪里。
 在一年级这时就开始思考派遣,简直早到有些好笑。
“不过,第二骑士团……?为什么。”
 参与第二骑士团象征着在地表工作。吉拉尔的出身是王冠齿轮,家里也历代都是云顶骑士。
 虽然表面上不能说天上和地表有什么优劣之分,但云顶骑士还是光辉骑士团的招牌。
“我喜欢地表。”
 吉拉尔真挚地笑了起来。
 出生在地表的奥布斯克迪特不禁低沉地“哈?”了一声。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我家在利浦莫有座别庄,那里的海漂亮极了……对啊奥布斯克迪特,下次放假来我家玩吧?”
“不用了。”
 他想都没多想就拒绝了,但吉拉尔似乎也没太在意,只是耸了耸肩:“行?”
“我觉得住在天上的人都应该去看看地表的样子,简直是洗涤灵魂的美景。”
“……哦。”
 在山里长大的奥布斯克迪特,只在各种媒体上见过大海。在他的理解中,大海就是很大的一片水。仅此而已。
 无论是高山还是大海,归根结底都是人类无法对抗的“大自然”,很难理解吉拉尔为何会觉得那是美丽的景象。
 到头来,这是个从未有过房子差点被暴风雨吹倒,或差点死于山体滑坡的天之骄子的呓语。 
 虽然这么想,但豪门出身的吉拉尔也不是第一次这么缺心眼了,他便没多说。
“你呢?云顶骑士?”
“随便。”
“为什么?”
“当上光辉骑士团的骑士,无论派遣到哪里都不愁吃穿吧。怎么都比在山里打猎魔兽要过得好。”
“你还真没梦想。”
 吉拉尔又轻轻耸了耸肩。
“你要是没想法的话,第二骑士团不也挺好的?离你的故乡也近。”
“……的确。”
 这两年的繁忙之中,他一次都没回过家乡。不知道母亲的墓碑如何了。
 如果派遣到第二骑士团,去扫墓应该也容易不少。
“但有个问题。”
“嗯?”
“团长的位置只有一个。”
 吉拉尔“噗”一声喷了出来,随即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喘着粗气挤出声音。
“是,没错!这可是个大问题!”
“……”
 奥布斯克迪特一反常态地开起玩笑来,大概也是因为考试马上就结束了,心态很好吧。文化课和马术都考完了,对他来说和已经结束了没有两样。
 两人合上了西宿舍的大门,把越下越大的雨隔在了外面。
 无论剑术考试准备得多充分,要是身子搞坏了就麻烦了。奥布斯克迪特和吉拉尔匆忙洗漱收拾之后钻进了被子里。
 外面风雨大作,床头的窗户噶嗒噶嗒地作响。奥布斯克迪特闭着眼睛,想着或许是场暴风雨。
 这样的话,剑术考试大概会改在室内吧。即便如此,屋内的穿着他也提前准备好了,没有任何问题。
 吉拉尔对噪音比奥布斯克迪特更敏感,他似乎因为风雨而无法入睡,时不时能听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久经沙场的骑士多尔达德反复说过:“好好吃饭睡觉,也是骑士的实力之一。”
 如果吉拉尔睡不好,没能发挥好实力,大概也算是实力的问题吧。
 奥布斯克迪特的放下思绪,沉沉睡去。
 他大概睡了三个多小时,突然猛地醒来。
 那是种本能,就像食草动物感觉到危险迫在眉睫时会从睡梦中跳起来一样。
 虽然无法直接判断出理由,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奥布斯克迪特从床上坐起身来,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房间熄了灯,吉拉尔安然入睡,时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外面的风雨比入睡时更加猛烈——
 他竖起耳朵,缓缓抬起头来。
 狂风暴雨声中,夹杂着动物的声音。
 是马。恐怕是马厩。
 在暴风雨里,马匹嘶鸣不算是少见的事情,但传入他耳中的声音不同于他之前听到过的任何马匹。
 意识到这一点后,奥布斯克迪特匆忙下床,披上了斗篷。
“吉拉尔。”
 他叫道。吉拉尔似乎睡得很沉,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奥布斯克迪特摇了摇头,离开了房间。
 
 
 本应漆黑无人的马厩里,点起了一盏小灯。
 在小灯之下,几个黑影蠢蠢欲动。
“这样他们就得背锅了。顺利的话应该能直接退学。”
 是红头发的少年罗布。
 他的右手握着一只墨绿的瓶子。不是饮料瓶,也不是酒瓶——
 是食用油的瓶子。
 罗布拔出软木塞,从门口向马厩后面倒起油来。
 剩下还有四个人影。
 有两个手里握着剑在门口守着,还有两个在外面放哨。
 其中一人整透过马厩的小窗户朝外面看,突然嗅了嗅鼻子,或许是油的气味太冲了。
 他皱起眉头,回头看了看罗布。
“那、那个……我说咱们……”
“干嘛?你好好放你的哨!”
 罗布提起了油瓶,恼怒得满脸通红,用手像是小刀一样指向那人。
“怎么,你不记得了?他那张脸,跟怪物一样的那副样子。”
“记、记得……”
“那我明天被他杀了你就高兴了?”
“我没这么说啊。”
“你觉得你碰上吉拉尔,就不会留级了?你一招都打不到他身上。还天上骑士家系出身呢,你打算跟家里怎么找借口?”
“……”
“明白了就闭上嘴好好放哨!”
 少年听到训斥,嘴唇发白,回到了他的哨岗上,透过窗户环顾四周。
 马厩里的马有一半睡着了,但另一半还醒着,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骚乱。马匹也都在马术课上和罗布等人混熟了,对他们没什么警惕。
 除了两匹马外。
 最靠里的阿鲁布在少年们走进马厩之后就气势汹汹地发出威吓的声音,对面的尼古拉则像是感到恐惧一样尖锐地嘶鸣着。那是像将丝绢撕成细条一样的、凄厉的嘶鸣声。
“喂,想办法让它闭嘴啊!”
 罗布气呼呼地命令道。
“你说闭嘴,我怎么知道……喂,你闭嘴啊。”
 一位少年朝着尼古拉举起拳头,阿鲁布便像是疯了一样地狂叫了起来。
“这群混帐,看我不烧死它们……”
 罗布喃喃自语着,在尼古拉它们那里多泼了些油。
 风雨越来越大,似乎想要掩盖这起骚动。
 灯笼的光线有些许漏到了窗外,但在暗色的厚重雨幕之中,没有人注意得到。
 至少少年们是这么觉得的。
“……”
 奥布斯克迪特靠在马厩外墙上,听着里面的声音。
 从这两个人毫不提防的对话中,大概明白了情况。 
 一边是罗布,另一边不知道是谁。剩下三个人也不知道是谁。
 从声音可以想起长相。但自从剑术课那起事件后,奥布斯克迪特不再花精力去记住老师以外的人名。
 他们的计划非常简单:在马厩纵火,然后让奥布斯克迪特和吉拉尔背黑锅。
 的确,在夜间巡视也是奥布斯克迪特他们的工作,在这个事件带出问题,明天恐怕没法好好考试了。
 还真会动脑筋啊。
 奥布斯克迪特沿着外墙移动,接近了放哨的少年瞧着外面的那扇小窗。
 他放轻脚步声,掩盖住了呼吸声。
 奥布斯克迪特的身高已经接近180公分,加上壮实的身材,在光天化日之下比其他人更显眼。没有比他更不适合潜行的身材了。但即便如此,他知道那些少年不可能会发现他。
 夜幕是奥布斯克迪特最好的同伴。
“……嗯?”
 放哨的少年透过窗户半露在外面,在掠过的黑影前轻轻叫了一声。
 还没来得及叫嚷,他便被悄无声息地拖到了外面。
 啪哒一声。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那声音在这暴风雨中太微弱了。
“——我这边完事了!”
 洒完了油瓶的罗布朝着窗户看去。那里谁都不在。
“哈?”
 他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呆站在原地。
“那家伙,人呢?”
“不知道……”
 就在这时,悬挂在门口的灯笼熄灭了,马厩里变得漆黑一片。
“发生什么了?”
“快点起来啊。”
“等等!”
“赶快啊!”
“……喂,怎么了啊!”
 一个。
 两个。
 三个。
 人的动静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了。
 罗布正感觉奇怪,摸黑走到了入口旁边,把手放在了灯笼上。
 灯亮了。
 奥布斯克迪特站在马厩正中间。
“——!”
 罗布通红的脸庞上血色一瞬间完全消失了。
“大、大家……”
 他环顾四周,准备呼救,却发现剩下三个人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昏过去了。
 奥布斯克迪特一声不吭地朝罗布走来。
“呜、呜呜……”
 罗布口中传来像是得病了的魔兽一样的声音,拔出了收在腰间的剑。他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抽搐了起来,连举都举不动了。
 不是因为紧张,也不是因为过于激动。
 他的牙齿咔嚓咔嚓地打颤,五官在恐惧中痉挛起来。
 奥布斯克迪特的瞳孔中没有温度,只是看着罗布,就像看着一件平平无奇的物体。
 视线相合。

“咿……”

 罗布哀鸣了一声,随即化作了扯断丝帛一样的惨叫声。
“啊啊啊——!”
 他挥着剑朝奥布斯克迪特猛冲而来。
“……住手。”
 罗布对奥布斯克迪特的制止充耳不闻。
 他朝奥布斯克迪特脑袋忘我地胡乱刺去。
“怪物,怪物,你这怪物!”
“你凭什么在我们士官学校里呆着!”
“就你那双邪恶的魔兽眼睛!”
 奥布斯克迪特默默回避着他的攻击,听着他的咒骂,一句都没有回应。

“不许你玷污我们的正义!”
 罗布响亮地哭喊道,朝前大大迈出了一步。
 在这狭窄的马厩之中,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开这一击——但晕蠢的罗布踩在了自己洒下的一滩油里。
“啊啊!”
 罗布收不住势头,朝着前方滑去。奥布斯克迪特轻松避开,放任他撞在了出入口侧边的墙上。
 砰的一声,沉重的肉体撞在墙上的声音,紧接着则是——
“呀啊啊啊——!”
 尖锐无比,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惨叫声回荡在马厩里。
“——!”
 奥布斯克迪特一惊,匆忙回过头来。
 像是被投出去的青蛙一样撞在墙上的罗布,右肘和侧腹部各有一条铁棒穿过身子戳出。
 是那几根到头来也没有修理的生锈钉子。
“……喂!”
 奥布斯克迪特也没想到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感到一股焦躁,躲开脚下的油朝着罗布走去。
 奥布斯克迪特伸出手来准备扶住罗布,但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脸上全是鼻涕和眼泪。
“别、别过来!怪物!”
 那副可怕的样相,连奥布斯克迪特都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呜、呜……咕……”
 罗布把自己从铁钉上挪开,鲜血从他的伤口中汩汩流出。
 他背朝着奥布斯克迪特,垂着胳膊,踉踉跄跄地走进了瓢泼大雨中的夜幕之下。
 隐约还能听到“救命……救命……”的抽泣声。
 最后,那声音也消失了。是喊破了嗓子,还是失去了知觉?
 奥布斯克迪特呆站在原地,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救、救救我……来人啊……!”
 脑海中浮现出了家乡那位猎人的呼救声。
 那充满了恐惧的双眼,和绝不会向他伸出的手。
 他低沉地自语道:
“……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啊。”
 罗布那副样子,明天肯定没法参加考试了。就算身体能恢复,他还能不能挥剑都是个问题。
 罗布被奥布斯克迪特的恐惧彻底侵蚀了。
“……呵。”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以为,只要自己能变强,就不用依靠吉拉尔了。
 他以为,只要自己能变强,就能不取对手性命地制服他了。
 这就是自以为是的下场。
 什么第二骑士团啊。什么团长啊。
 无论如何苦练剑术,到头来,还和过去一样弱小。
 一阵马嘶声传来,奥布斯克迪特抬起了头。沉睡中的马匹被一连串的骚动惊醒,开始喧闹起来。
 在这嘈杂之中,只有一匹马默默地看着奥布斯克迪特。
 尼古拉满是泪水的双眼中,映着奥布斯克迪特的身姿。
“……来晚了,对不起。”
 熟睡中的奥布斯克迪特注意到马厩有变,是因为听到了从未听到的嘶鸣声——尼古拉的嘶鸣声。
 睿智的尼古拉是在通过嘶鸣声求救。
“你是在叫我来吧。”
 奥布斯克迪特轻轻朝着尼古拉伸出手来。尼古拉却没有再逃走。
 奥布斯克迪特轻轻闭上眼睛,往事像廉价的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
 在进入士官学校之前的一年,地狱一样的文化课补修。开学之后,众人抛向他的充满侮蔑和恐惧的视线。与在森林中安静生活的蒙昧岁月相比,这些日子带给他的痛苦简直无法想象。
 但这些努力和痛苦,原来都是徒劳吗?
 空洞的问题混杂的血腥味,从他胃部浮现出来。
 但奥布斯克迪特摇了摇头。
“这奖励对我来说足够了。”
 他用手掌感受着尼古拉柔软的鼻翼,喃喃自语道。
 

 奥布斯克迪特走出马房,在倾盆大雨下的道路上走着,思考了起来。
 接下来怎么办?
 他已经十五岁了,比母亲刚去世时对世界的认识也多了不少。
 动脑筋的劳动他还是配不上,但当个工人应该够格。或许他根本不适合在有上下层的组织里工作。大概还是去做个单打独斗的猎人最好——
 他一边思考,一边朝外门走去,但突然注意到训练场一侧的花坛中有个人影。
 深更半夜,加上狂风暴雨。怎么想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不过考虑到自己这一去就不回了,直接视而不见也没问题。但既然发现了,就也难以无视。
“……你在干什么?”
 花坛里的花朵鲜艳夺目,在夜色中都显得生机勃勃。
 蹲在其中的,是个身穿黑色盔甲的精灵男人。他的皮肤颜色本就不浅,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看不出轮廓。
“——……”
 那人慢慢地把被雨水浸湿的脸转向了奥布斯克迪特,露出了一对黄色的眼睛。

 那张脸出乎意料地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