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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l
库雷群雄譚(CROSS EPIC)

第3章 闪耀着光芒的墓碑

作者:鹰羽知  原作:伊藤彰  监修:中村聪

第3章 第14话 光照的墓碑 后篇

 蓝色火把在昏暗的灯光下燃烧着。
 这里是暗影骑士团第四骑士团的总部。
 整个地方由迷宫一样的石头回廊组成,连团员都摸不清其全貌。别说外人首先就不可能侵入这里,就算真的能,一旦进入就不用想再看到阳光了。
 奥布斯克迪特站在总部最深处一扇伫立在黑暗中的巨门前。他敲了敲门,另一侧传来声音准许他进去。
“……打扰了。” 
 他推开门。
 这并非他第一次来这间团长执勤室。即便如此,久经沙场的骑士奥布斯克迪特还是几乎犹豫了一下自己该不该走进去。
 这间执勤室的气氛闪耀到让他感觉呼吸不畅。
 虽然面积颇为宽敞,但塞满各处的毛绒玩具和闪闪发光的小装饰几乎没让地板露出一寸来。
 奥布斯克迪特的双眼经历过吉拉尔金光闪闪的私人物品的洗礼,到了这里,粉色、紫色和蓝色的光像是洪水一样涌进他的眼窝。
“……”
 奥布斯克迪特用力地合上了眼睛,沉住气来,才再次睁开。
 在这噩梦一般的梦幻可爱风办公室正中央,是一把鼓鼓的毛茸茸的椅子,上面坐着一位男人。
 他叫维内。
 这人是暗影骑士团第四骑士团长,奥布斯克迪特的上司。
 用人类标准来看大概六十多岁,但考虑到他是精灵族,实际年龄肯定远远不止。他现在的样貌和奥布斯克迪特第一次见到他时丝毫未变。
 深褐色的皮肤几乎发青,双眼周围像是涂过墨水一样。这副样子就算他说自己是恶魔也很可信了。
 但他的身体小巧纤细,手腕等几乎像树枝一样。如果奥布斯克迪特不多加注意,可能一碰就不小心就折断了。
 阅读着手里文件的维内抬起头来,用另一只手优雅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红茶。
“呀嗬。等你好久啦。”
 维内从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中翻了半天,抽出了三个信封。
“来来,你的好朋友吉拉尔写给你的信……一封两封三封,拿好。”
“……谢谢您。”
“他还真爱写信啊。你也真是的,把你的地址给他呗?全都寄到总部多麻烦啊。”
“……”
 奥布斯克迪特沉默不语。
 他每年都会回到出生故乡扫几次墓,但除此之外,他基本上根据工作需要,在几处临时住所之间奔波。换句话说,他没有能用来收信的地址。
“算啦,没关系。啊,来来,尝尝这个。”
 维内指了指一个粉彩盘子里放满的曲奇。
“这是我新烤的,里面放了好多蜂蜜呢。”
“不必了。”
 奥布斯克迪特瞬间瞪向那盘曲奇,仿佛怕在它面前露出一点破绽一样。
 暗影骑士团 第四骑士团团长“芳甘的骑士 维内”——他制作出的所有食物都有致死性的剧毒。
 这碟曲奇看似普通的外表下,也藏着猛毒。耐毒体质的奥布斯克迪特吃了都会闹肚子,换作一般人,恐怕不出半日就没命了。
 维内最恐怖的地方,在于他本人没有任何下毒的打算。
 据他本人的说法,只是努力让做出的食物更好吃而已。但只要经过他手的东西,无论是曲奇还是蛋糕还是沙拉,乃至白开水,不知道为什么都会带上猛毒。
 根据过去在大学研究过毒理学的莫达利翁评价,“能在厨房里制造出这种级别的毒物也只有天才了。”
 莫达利翁为了弄清其中奥秘,曾经造访维内的烹饪现场,但最后的报告里也只留下“什么都没搞明白”一句话,然后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
 维内不满地鼓起了脸颊。
“不吃算了。来来,小噬毒,张嘴——”
 维内捏起一块曲奇,靠近了立在桌子一侧的剑。
 这把蛇剑名叫“噬毒”。
 曲奇接触到剑刃的一瞬间,便像是水滴在热铁块上一样瞬间蒸发无形,吸进了武器之中。
 噬毒的力量会随着吸收猛毒越来越强。维内的剧毒曲奇对它来说可以算是可口的点心。
“你看,小噬毒吃得多开心。呜呜。”
 装模作样的假哭。
“咱的小奥布啊……”
“是奥布斯克迪特。”
“咱的小奥布啊……” 
 丝毫不夸张地说,这个来回少说也得有一百多遍了。
“还打算在第四骑士团干下去吧?”
“……我的打算是这样。”
 奥布斯克迪特现年二十三,再过几个月就二十四了。
 虽然他只要有三餐一宿就能满足,生活习惯也非常朴素,但现在攒下的钱也不足以支撑接下来一辈子的生活。
“我马上就要450岁了,最近在打算退休了呢。第二人生,听起来多有意思啊。”
“……是。”
 他模糊不清地回答道。这人原来已经这么老了吗。
“所以呢,我想让小奥布来接着当团长呢。”
 奥布斯克迪特沉默得像块石头,但又像是感到了一阵疼痛一样闭上了眼睛。
 维内时不时就给他施加轻微的压力,所以他预感到这一天终将到来。
 但一切成为现实的这一刻,他丝毫没有感到荣誉感或者喜悦。
“……我没有动力和目标。”
 他从加入暗影骑士团已经过了八年,从没有抱着崇高的大志参与过任务。
 完成收到的任务——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工作,仅此而已。
 剥下魔兽的皮,潜伏在暗处揭开密谈的真相,和次元魔兽拼死搏斗,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日常的工作。
 他只是浑浑噩噩地活,却莫名其妙地挂上了副团长这个了不起的头衔。
 这种人怎么能领导一整个骑士团。
“所以我才觉得小奥布适合当团长啦……”
“……”
 这是什么歪理。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反正说到头这也是他没有权力拒绝的“命令”,所以无论他喜欢不喜欢,结果都是一样的。
“……维内团长,您退休之后有何打算?”
“我打算回老家开家小餐厅,卖点丰盛时蔬套餐一类——”
“别。”
 这大概是他加入暗影骑士团之后发出过的最大音量。
 经过他苦口婆心的劝说,维内终于放弃了小餐厅的主意,而决定去当编织艺术家。似乎是打算亲手制作可爱的小熊玩偶来卖。
 奥布斯克迪特衷心祈祷那东西销路顺畅。
 两人在执勤室里讨论过一系列交接工作之后,维内突然“啊”了一声。
“剑现在这样就没问题吧?”
“是。”
 国家下发给团长和副团长的量产型狂风兵装。
 第四骑士团的惯例是,在从副团长升任团长时,选择是接管团长的兵装,或者继续使用已在用的兵装。
 无论怎么想,性情诡异的噬毒都不适合奥布斯克迪特使用。
“那小噬毒就归新的副团长了啊……该给谁用呢?真烦恼呢。”
 维内竖起小拇指抵在嘴唇上,哼了起来。
“小噬毒是个好孩子……但你也听说过吧?我之前的人,还有再之前的人……对吧?”
“……是。”
 在三十件兵装中,“噬毒”的性能尤其独特。
 由于其特殊性,在使用期间精神逐渐失常的骑士不计其数。
 究竟是给予“噬毒”的毒有问题,还是这把剑本身有问题,奥布斯克迪特也不知道。
“哎,反正狂风兵装本来不就是这种东西嘛。没辙啦。”
“‘这种东西’……是什么意思?”
 维内端起茶壶,往茶杯里续上红茶。
“暗影骑士团成立的原因不就是小尤诺受到兵装的影响嘛。虽然量产型说是‘β计划’,但也是模仿原版的力量制造出来的呀。越强当然就越容易把人搞坏掉嘛。”
“……所以有必要找会用毒,而且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做副团长。”
“嗯嗯。最好神经粗又我行我素的那种,才配得上小噬毒呢。”
“……那么。”
 两人视线相交,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同一张面庞。
“那就拜托小奥布你转告阿莫咯!”
“……遵命。”
 考虑到那家伙的性格,肯定会拼命拒绝。每次想象到不得不说服他时,奥布斯克迪特都不禁感到头痛袭来,但无论他怎么思考候选,最先出现的总是莫达利翁。
“而且嘛,这样一来不也算是各尽其才了?你这把剑咱们这能用得了的,不也只有小奥布你了?换我连拿都拿不起呢。”
 维内的视线投向了奥布斯克迪特随身带的大剑。剑上装饰的魔法石应言闪起了七彩的光芒。
 在多马山执行任务时,奥布斯克迪特和吉拉尔打倒了一头强大的巨型次元魔兽。在它头部释放力量的那块石头碎成了两块,落在地上,但还保留着魔力。
 暗影骑士团的工厂在检查过后,提出用它们来强化参与作战的两柄剑。
 两人同意了这一提议,它们的剑也变得比以前更有威力了。
“对了对了,说到剑。吉拉尔说他也当上团长了呢。”
 维内比了比奥布斯克迪特手里的吉拉尔的信。
 奥布斯克迪特当然知道组织检查过里面的内容,但还是默默希望至少可以表面装一下没有读过的样子。
“你们俩也别老飞鸽传书了,你亲自去一趟祝贺他不就好了?”
“他肯定也很忙,不必了。”
“他肯定会很开心的啦。第四骑士团和南边的皇骑本来就合不来,趁机两位团长搞好关系呗?”
“……”
 奥布斯克迪特脑海中浮现出了过去——从莫达利翁那里听说的,所以也不知道是几十年前——光辉骑士团第二骑士团来参加维内举办的茶话会,导致包含副团长在内的成员全灭的惨剧。
 你觉得合不来是怪谁啊。奥布斯克迪特默默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而且啦。”
 维内在茶杯里加了一块方糖。
“听说南边的罗古比监狱里出现了巨躯的受害者。你顺道瞅一眼呗?”
 维内用银茶匙在杯中搅拌起来。
 方糖染上了茶汤的红色,消融开来。
“……这种事情请您找莫达利翁,我不适合。”
 巨躯——第四骑士团一直在追踪的叛乱分子之一。
 调查工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一般由长命的种族负责,因此这工作的主要负责人是莫达利翁。
“但他跑去罗古比监狱,跟人家说‘拜托让我见一下犯人啦’,就直接被轰回来了。毕竟……对吧?”
“……是。”
 暗影骑士团第四骑士团和罗古比监狱有些纠葛,导致监狱的人对他们又恨又怕。这种关系下就算拜托他们配合调查,大概也只会被找些敷衍的理由拒绝掉。
 维内又把视线转向了吉拉尔的信。
“多个朋友多条路,就是这个意思吧?”
“……是。”
 奥布斯克迪特听明白了团长的意图,哼了一声。
  
  *

 王冠圣域的犯人根据刑罚重度分为五个等级。
 一级罪犯是小额盗窃或不严重的袭击等轻罪,最多判处三年监禁。
 五级罪犯则得是大量杀戮的凶手,或者内乱首谋的级别,基本上只有死刑和无期徒刑两条出路。
 等级越高的囚犯越凶残,所以高级别监狱的安保措施非常严密。
 五级监狱“潘德拉姆中央监狱”坐落在天空之都王冠齿轮的4号齿轮上。正门由一条巨龙看守,囚犯一步都不得离开这座堡垒监狱。设立以来,这里没有发生过哪怕一起越狱案件。
 天空之都王冠齿轮的犯罪者数量和地表相比非常少,所以一级到四级监狱基本位于地表,划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区域管理。
 奥布斯克迪特和莫达利翁前往的,是南部区域的二级监狱“罗古比监狱”。 
 两人寄存过武器,通过了严格的安全检查后走进了大厅一层,见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等着他们。
 虽然同样是人类,但那人比奥布斯克迪特矮出几乎三个头。他头上的制帽和身上的西装干净整齐,加上小小的个头,看起来似乎是来自一场化妆舞会。
“我是典狱长莫乌拉,幸会。您就是吉拉尔介绍的奥布斯克迪特吧。”
 莫乌拉脸上挂着微笑,举手投足都十分沉稳。
 但他停在了离两人三来米远的位置,一步都不再接近了,内心的想法一览无余:警戒。
 不过奥布斯克迪特也没有指望这里能摆一桌宴席给他们接风洗尘。
“幸会。”
“这还是第一次有暗影骑士团的团长殿下来视察我们这里吧。请两位来——”
 典狱长突然狐疑地眯起眼睛,盯着奥布斯克迪特的脸,仿佛注意到了什么。
“……我的脸,怎么了?”
“不好意思。我总觉的好像在哪里见过您……是在哪里……啊!”
 典狱长如遭雷击,身体一僵,向后退了一步。
“想起来了。七年前的那个小鬼……”
“……”
 看来没能蒙混过关。
 奥布斯克迪特的沉默象征着肯定。
 暗影骑士团第四骑士团的职责之一是司法机关的内部情报工作。
 七年前,奥布斯克迪特还只是个一般团员。他受命在这座监狱执行了长达三个月的调查,揭露监狱官员的腐败行为。任务结束时,根据他提交的证据,被盯上的几位官员都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在那之后,罗古比监狱和暗影骑士团第四骑士团的关系往好听里说都不能算良好。准确地说,是骑士团将恐惧深深埋进了他们心中。
“我们都晋升了啊。”
 这人当时是狱警的头子,估计是在上司走人之后当上了典狱长。
 在当时,他这副不具多少威吓力的外表导致没有多少囚犯向他行贿(对于那群恶徒,用暴力让人屈服显然比贿赂来得划算),因此他没有受到惩罚,留下一条职场生命。
 典狱长走神一样地喃喃自语起来。
“那小鬼原来是个特工……哼,我就知道不对劲。明明罪名是小偷小摸,却那么沉着,弄坏过牢,弄坏过马桶,而且伙食费比其他人高出一倍……”
 是这样吗?他都不记得了。
 奥布斯克迪特缄口不言,走在他身后的莫达利翁则埋怨道:
“您这不是差点露馅吗?唉,不过的确您粗壮得根本没有一点小赖皮的样子。真不知道当时哪个上司给您的这个任务,过不过脑子啊?”
“……是你。”
“嗯?”
 莫达利翁面无表情地稍稍歪了歪头,但奥布斯克迪特转向了典狱长的方向。
“……之前联络过,我们想要会见这所监狱的珀吉欧、梅里兰和尚忒三人。请你带路。”
“……是。遵命。”
 奥布斯克迪特说的这三个人都是南部各地的叛军兵士。
 叛军头子都关押在更高等级的监狱,没有造成多少人为伤害的小角色则收监在这里。
 三人走进了一片牢房接着牢房的区域。牢房没有窗户,电灯忽明忽暗,周围一点都不亮堂。
 囚犯都在各自的牢房里呆着,看到奥布斯克迪特等人走过,纷纷抓住栅栏探出身姿大声评头论足起来。
——那大个头是什么人。
——亲爱的,看这边,看这边!
——快走开,臭死了!
 都快让人流下怀念的泪水了。
“——珀吉欧在这里。”
 典狱长停下脚步,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远处的908号牢房。
“接下来交给我。你们随便在附近躲一躲。”
 莫达利翁从奥布斯克迪特侧边穿过,朝牢房走去。他身上穿的并不是平时那套黑漆漆的盔甲。
 取而代之的是膝盖磨破的裤子和袖子过长的上衣。头上是一顶拉低的破烂布帽,几乎遮住双眼。这幅样子怎么看都只是贫民窟来的小混混。 
 莫达利翁在908号牢房前单膝跪地,咚咚咚地敲了敲石头地板。
 躺在床上的男人直起身来。
 莫达利翁开怀大笑:
“珀吉欧,你都瘦得没个样子啦!”
 语气远比平时粗鲁。还带着南部地区的口音,让奥布斯克迪特回想起了家乡附近的方言。
 他通常缺乏表情的脸上现在表情丰富到能摆摊叫卖。连他英俊的外表在这幅表演下都显得粗野起来,像是一张不能再平凡的脸。
 叫珀吉欧的这个囚徒,是个三十来岁的人类。他单薄消瘦的脸上刻满了疲惫的痕迹,稍微歪了歪脑袋。
“……你是谁?”
“喂喂,你连后街的老大是谁都不记得了?亏我平时老给你烟抽,还专门跑到这种地方来找你,太不像话了。”
 珀吉欧像是猛地想起来一样两手一拍:
“啊啊,是,是。对不起,在这地方呆久了,脑子都不好用了。但你怎么能来牢房看我?不是说禁止探望吗?”
“那当然是靠这个了。”
 莫达利翁比了个在袖子里藏东西的手势,代表“贿赂”。他从背后的包里取出了一件新内衣和几条毛巾:
“拿着,你老婆给你的。”
“啊啊,太谢谢啦……”
 珀吉欧恭敬地接下包裹,突然抬起头来,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之后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也有样东西想给托利,拜托你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摊开后,一小块银色的东西从中滚了出来。
“今年我们结婚就十年了。这是个项链的那个……叫什么来着?首饰?之类的。我用掉下来的银牙做的。”
 莫达利翁向身后瞥了一眼,制止了跃跃欲动的典狱长,然后回过头来冲着珀吉欧笑了笑。
“我一定给她。她肯定会喜欢的。”
 莫达利翁接过珀吉欧重新包好的手帕,低落地垂下了眉毛。
“你脸色真差,还这么大的黑眼圈。最近睡不好吗?”
“睡肯定睡够了的。在这种地方,除了睡觉还有什么干的?哈……”
 珀吉欧打了个响亮的哈欠。
“……但真是怎么睡都睡不够啊。”
“那也是身体出什么毛病了吧。我听说你在桑古闹事情真吓一大跳……要我说,你连对自己家老婆都没动过手吧。”
 莫达利翁一脸沉痛,仿佛他真的是这人的老朋友一样。
“你这种人怎么突然……你是疯了吗?你实话告诉我。”
“……疯了?胡说,我不能更正常了!”
 珀吉欧仰望着斑驳的水泥天花板,恍惚地低语道。
“在那天,我突然明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
 莫达利翁一下精神了起来,身子前探,几乎鼻尖都要顶到铁栅栏上。
“哦?那还真了不起。是谁给你点醒了?”
“啊,是——唔嗯!”
 他突然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噤声了。
 无力地眯起眼睛,俯下了身。
“呃,不对,是谁……哎?怪了……怎么晕乎乎的……” 
 难道这人想事时会这样?
 珀吉欧十指交叉,左手拇指轻轻抚摸着右手食指的关节。
 那根食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防盗,那枚戒指专门用鱼线缝在了手上。在又黑又脏的皮肤上,只有那枚金色的戒指像是每天打磨过一样显得锃亮。
 他一边执着地抚摸着那枚戒指,一边摇头晃脑地回忆着。
“不,不对。不是什么人,是我自己这么想——但为什么……呀啊!”
 珀吉欧叽哇乱叫起来,开始用力地抓挠起自己的右手。条状的肿胀伤痕很快被他抓得鲜血淋漓,不断滴落在地面上。
“我什么都做不到……光是打破了一扇窗户,握剑的手都抖个不停……这只手……都怪这只手……!我明明知道……应该做什么……!”

 随后,莫达利翁以相同的方式去会见了剩下两位囚犯。
 三人从牢房区域走回了白色大理石的入口大厅,典狱长留下一句“请两位稍等”就走开了。
 莫达利翁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摘下了头上的布帽。
 盘起来的亚麻色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莫达利翁肩上。他用手重新盘起头发,奥布斯克迪特这才注意到刚刚那副亲切的表情从他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梅里兰和尚忒都不是真货,纯属妄想癖。反倒是最初那个胆小鬼珀吉欧明显是受到了巨躯的影响。” 
“……哦。”
 关于巨躯,奥布斯克迪特只知道是个长期混迹在王冠圣域的反乱分子,但不知道任何详情。
“这个巨躯是骗子和催眠师一类的吗?”
 莫达利翁夸张地摊开双臂。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资料上才是‘未知’啊。什么种族,是个人还是组织,目的是什么——完全无迹可寻。唯一的线索是它从三千年前猖獗至今,带来过灾厄。”
 虽然动作幅度很大,但莫达利翁的眼中没有一点笑意。
“但我以它‘存在’为前提展开行动。一方面因为它要是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任务就一点意义都没有……另一方面,刚刚你也听到了吧。‘突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明显是受到了什么人教唆,甚至洗脑。”
“……是。”
 那个人当时的表现的确奇怪,思考几乎像是被强行缝接在一起的补丁一样。
“不过我们只能找到疑似受害者的人,黑幕却永远无迹可寻。就算是幽灵也不应该这么没有存在感。算上这起,今年已经有十起了。”
 莫达利翁从背包中取出了一个信息终端。
 屏幕上显示的王冠圣域南部地图上有个好几个红色的标记。
“今天到头来也只是正字上多画一笔,一点新情报都没有。我可不想费这么大工夫空手而归……”
 这时,典狱长回到了两人身旁。
“抱歉久等了。这是两位存的武器……”
“对了。”
 莫达利翁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然后盛气凌人地扬起了下巴。
“我是暗影骑士团第四骑士团副团长莫达利翁。”
“啊,您是副团长啊。”
“没错。为了开展工作,我们需要罗古比监狱提供协助。牢房里有监控摄像吧?把珀吉欧的视频资料转送给我们。”
 “视频?”典狱长一脸不解。
 莫达利翁继续道:
“还有珀吉欧的身体检查记录,加上这之后安排定期和他面谈,记录提交给我们。如果现在的监控上没有录音,加上录音设备。然后——”
 莫达利翁一边想着一边增加需求,但说到这里时突然停了下来:“算了。”
“太麻烦了。直接把珀吉欧转交给我们吧。”
 典狱长向前倾了倾身子,目瞪口呆。
“那怎么行,他还有两年刑期。”
“才两年啊。”
“别说傻话了。就算是暗影骑士团的请求,我们也有我们的职责,不能随便越职啊。”
“……?我是副团长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啊!”
 典狱长的语气也越来越失去斯文了。
 他面前的莫达利翁不过是个又高又瘦,浑身脏兮兮的男人,没有一点骑士的威严。天天跟囚犯打交道的典狱长恐怕完全没把他当回事,更不可能回应他这种无理请求。
 奥布斯克迪特在侧旁看着两人,静静地问道:
“莫达利翁,你确定必要?”
“没错。绝对必要。没他不行。”
“谁给你啊!”
 典狱长和莫达利翁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奥布斯克迪特又被抛到了对话之外。他抱起双臂,闭上眼睛想了一阵,最终朝典狱长走去。
 抓住了他的双肩。
 典狱长转过头来,双眼中几乎要冒出血光来。
“随便你们怎么说——!”
 然后,他瞬间僵在了原地,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
“……你说,还需要多久?”
 奥布斯克迪特俯视的双眼中充满了昏暗的杀意,像是砍下罪人头颅那一瞬间的刽子手。

 莫达利翁走出监狱的脚步十分轻快,几乎要蹦达起来,简直像是从妈妈那里讨要到新款连衣裙的小姑娘。
“这就是‘奥布斯克迪特团长’啊。说实话,我还觉得胡闹,看来维内前团长还真有眼光。到头来对傻子最有效的还是暴力和威吓。”
“……哦。”
 维内和莫达利翁一样都是擅长谍报的成员。团员的行动自不必说,维内在率领骑士团期间连每个人身体状态的细微变化都把握得一清二楚。
 对奥布斯克迪特而言完全难以想象。既然学不来这手,他就只能用属于他的方式率领团员——虽然他宁肯“他的方式”不是暴力和威吓。
“……你要拿囚犯干什么?”
“用过去的人脉借大自然综合大学的研究室调查调查。”
“……哦。”
 奥布斯克迪特这才想起来,这人是个大学博士。
 两人相识不久时,他还问过莫达利翁明明拿到了博士学位,为什么要从头脑劳动转换到暗影骑士这种体力劳动。
 当时他的回答是,反正做影潜者的话还可以用毒。
“但是研究你要交给大学吗?保密上不行吧。”
“不行。所以我和样本一起去大学就好。”
“……慢着。”
 奥布斯克迪特慢慢举起右手。
“哪有刚就任就去海外出差的副团长。”
“明白了,那我不当副团长了。”
“我没准许你往这个方向想。”
 经过一番争论,莫达利翁还是如愿前往综合大学。条件是,他依旧要负责调查“巨躯”以外的案件,而且需要继续尽副团长的职责指挥团员。
 不过即便如此,基本还是被莫达利翁牵着鼻子走了。
“虽然是个只有条件反射的傻子,但至少你知道该尊重部下的自主性,很好很好。”
 莫达利翁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种话不该部下说吧。”
奥布斯克迪特想起了维内之前的话——“神经粗又我行我素”,皱起了眉头,感觉自己短短几分钟恨不得少了三年的阳寿。没必要粗神经到这个程度吧。
“那总之,我这就去基元了。团长,手伸出来。”
“……怎么?”
 奥布斯克迪特心里充满了不好的预感,但还是老实地伸出了手。
 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搭在了他手上。
“珀吉欧的配偶在古罗亚市。麻烦您咯,奥布斯克迪特团长。”

 古罗亚市在罗古比监狱西南方向,大概两个小时路程的地方。
 巨躯的受害者珀吉欧之前生活在另外一处叫佩吉村的地方,但在他进了监狱之后,妻子也搬出了村子,来到这附近的古罗亚市生活。
 根据莫达利翁告诉他的其他情报,古罗亚市是个工业城市,主要产业是木工和金属加工,而佩吉村是木材供给源之一,所以关系也算长久。在桑古的暴动之后,不少家庭因为丧失了收入来源,不得不搬迁到古罗亚市寻找新生计。
 这地方从南部最繁荣的领都利浦莫出发,就算骑马都要花上一整个昼夜才能到,绝对算不上近,充其量算是个地方小都市。
 奥布斯克迪特走进被石墙围绕的市里,只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街上人来人往,四处传来欢快的交谈声。完全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地方都市。
 但不应该如此。
 古罗亚市有许多人参加了桑古叛乱。罪行大小不一,但总共应该逮捕了三百余人。
 这等事件产生的影响和义愤不应该在短短两年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奥布斯克迪特一边纳闷,一边乘在尼古拉上继续前进。
 就在这时。
“哎呀呀呀!”
 一个陌生男人叫嚷着,蹦跳着冲到了他面前,或许是被尼古拉吓到了,自己摔倒在了大街上。
 尼古拉冷静地避开他,停下了脚步。
 奥布斯克迪特在马上俯视着这个人。满脸通红,睡眼惺忪——大中午的醉成这样。
“……没伤到吧。”
“没、没。嗯?兄弟你这把剑,跟骑士一样啊。太炫了。”
“……哦。”
 真是奇怪的反应,奥布斯克迪特想道。
 奥布斯克迪特现在身着黑色和褐色的不起眼衣服,脱下的盔甲收在了行李中。那身漆黑的铠甲如同公开暗影骑士团的成员这个本应保密的身份一样。
 但剑他还是随身携带。在这个时势之下,像他这种面相凶恶还带着一把大剑的人,应该遭遇警戒才对。
 那人友好的态度令他颇为不解。除此之外,除了波蒂姆以外的南部城市对“骑士”的态度应该和多马山一样充满敌意才对,怎么都不应该与“太炫了”这样的描述出现在一起。
“哎呀,真是摔惨了……哎……丢人哦……”
 醉汉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留下奥布斯克迪特一个人原地纳闷。多盘问这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成果。奥布斯克迪特拿起了缰绳。
 珀吉欧的妻子托利的住处不在大道上,而是挤在一片密集的出租屋中。
 奥布斯克迪特下马,摇响门口的铃铛,等待了片刻。门的另外一侧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这就来!”
 她打开门来,探出身子,看到奥布斯克迪特的瞬间便“呀”地尖叫了起来,左右环视,仿佛是在寻找逃跑路线。
 糟了。
 奥布斯克迪特不假思索地喊道:
“哪里跑!”
 完全是上门抢劫的台词。
“不、不对。请……请不要跑……”
 第二句话努力地转换成了恳请的语气,但恐怕没有多少成效。
 他完全做好了闹到警察局的准备(并不是什么罕见情况),但那女人竟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惊讶地看着奥布斯克迪特。
“……找我吗?”
 托利的年龄应该和珀吉欧差不多,三十来岁,五官算是端正整洁,但从黑眼圈和夹杂着灰白色的头发能看出她生活的艰辛。
 她穿着一条沾满木屑的围裙,像是在做家务,唯一的装饰品是右手上闪闪发光的一枚金戒指。
 奥布斯克迪特向托利解释来由,而她只是像是看着会说话的马戏动物一样盯着他。
 听到珀吉欧因故提前释放,但需要去综合大学“协助研究”之后,托利露出了不解的微笑。
“……我家那位‘协助研究’?靠他那脑瓜吗?”
 对王冠圣域的一般人而言,大自然综合大学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一样无缘。她会感到疑问完全可以理解,但再多解释就涉及保密信息了,无法细说。
“不过……这样啊,被释放了啊。”
 托利似乎感慨了片刻,随即吸了一口气,话语像是洪流一样奔涌而出:
“嗨!反正本来也就判了三年,多可怜。我跟您讲,咱家那位就是傻。您这把剑还真俊,也是在卢佩恩斯买到的?像您这么人高马大,看着就厉害的,带着剑当然就很配啦。咱家那位在卢佩恩斯买到剑的那天,都兴奋得没个人样了,现在我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就您想象一下,小屁孩儿搞了根木棍觉得自己可厉害了的样子——一模一样我跟您讲!身子也没壮实一点,胆子也没大一点,突然中了什么邪就说要出去挣钱回来——嗨!别说钱了,人都没叫他给搞没了!”
 “哈哈哈哈!”
 托利空虚的笑声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门廊回响。奥布斯克迪特看到她低下头来,突然想起了来这里的目的:“对了。”
“……这个是他转交给你的。”
 他把布袋递给了托利。
“这是?”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银块从中滚落而出。那东西形状歪歪扭扭,但隐隐约约能看出个心形的轮廓。
“他说这是结婚十周年的纪念品。”
“哎……”
 她伸手接过,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小银块看。她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惊讶。
“多傻啊,他。本来就没什么钱还搞这个,简直好笑。他这之前一件珠宝都没送我过……”
 奥布斯克迪特听到这句话,不禁心生疑问。
“……那这个是?”
 托利右手的中指上,一枚简单的金戒指闪闪发光。和珀吉欧一直摸着的那枚戒指一模一样。
 通常情况下,夫妻带着相同的装饰品,都是男方赠予女方的。
 托利抚摸着戒指,微微一笑。
“啊,这个是过去……少爷在我们结婚的时候送给我们留念的。咱家那个傻子太不像样了,少爷一直同情他。”
“少爷……你的雇主?”
“是。”
 托利稍稍抬起脸来,看向了半空。
 邻居家灰黑的外墙光秃秃上面满是霉斑,但她的有些恍惚的双眼中仿佛映出了蔚蓝的大海,在潮起潮退间荡漾着波纹。
“那都好久之前了,我们在利浦莫的一家大宅里做用人。那家人有钱心善,代代都是光辉骑士团的骑士大人呢。少爷也一点不摆架子,对我们佣人都可好了,真是位了不起的大人。”
 利浦莫。大宅。代代都是光辉骑士团的骑士。
 他究竟是在哪里听说过这么个家伙。
“呵呵……少爷现在也当上厉害的骑士大人了。再一直少爷、少爷的叫总也不好。但这个戒指是我一生的宝物,毕竟给我的可是那个——”
 托利像是从首饰盒里取出一块珍藏的宝石一样,说出了那个名字。
“光辉骑士团第二骑士团长,吉拉尔大人呢!……哎呀,您脸色怎么变了?身上难受吗?”
“……不,没什么。”
 奥布斯克迪特用手指强行展开了皱缩在一起的眉头。
“哎,那就好。”
 托利说罢,看向了在一旁静静等着的尼古拉。
“话说您……最近会不会去波蒂姆办事?”
“……怎么了?”
“我就当您去了。您稍等一下。”
 她转身跑回家里,片刻后就又来到了门口。
“麻烦您把这个给吉拉尔大人。这之前他来这里的时候我没来得及给他。您去兵营应该就能转交给他。”
 托利不容分说地把一张纸塞进了他手中。

 奥布斯克迪特抵达波蒂姆时,已经到了次日正午。
 领路的骑士带着他走到了副团长室门口,敲了敲门。吉拉尔正坐在办公桌另一侧整理文件,看到门口的奥布斯克迪特,一下站了起来。
“好突然啊。你要提前告诉我,我就出来接你了。”
“免了。我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你。”
 奥布斯克迪特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毫不讲究地递给了吉拉尔。
 后者用两手接过,好奇地往里面看了看。
“这是?”
“纪念品,点心。罗古比监狱的任务承蒙照顾了。”
 要不是动用了吉拉尔——光辉骑士团第二骑士团长的人脉和名望,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去监狱里会见犯人。
 暗影骑士团直接去问的话,典狱长估计是不肯点头的。
“很高兴能帮得上你。不过……点心……”
 吉拉尔看了看纸袋,又看了看奥布斯克迪特,眨了眨眼睛。
“……怎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专程带点心来道谢……简直像是‘大人’一样啊。”
“……”
 自不用说,这两位都是二十好几的大人了。
“……你难道还活在十五岁?” 
“当然不是了,哈哈,对不住对不住。你挑的点心啊……那我就收下了,多谢。”
 吉拉尔把纸袋放在了办公桌上,难掩笑意。
 奥布斯克迪特又取出另一个褐色的纸袋,递了过去。敷衍的动作中充满了想要趁早完事的欲望。
“这个也是点心?”
“……不是。这个是你就任团长的纪念。”
 吉拉尔睁圆了眼睛,把手放在了奥布斯克迪特的双肩上摇了摇。在狂风骤雨里也嵬然不动的奥布斯克迪特被他摇得前后直晃荡。
“你……给我?”
“……除了我还有谁?”
“你真的……长大了啊。”
“……”
 奥布斯克迪特时年二十三。
 纸袋里装着一个木盒。
 打开木片拼花的盒顶,卧在柔软丝绒垫子上的,是一块银光闪耀的怀表。
 吉拉尔小心翼翼的用手牵起银链,把怀表比到了眼前。
“……真好看。”
 表盖上精细地镌刻着他出生的春季绽放的花朵,如同碎钻散落在金属上,熠熠生辉。
“不是金表,靠我的收入还买不到。”
 和吉拉尔喜欢的各种黄金饰品相比固然逊色,但依旧是件华丽的礼品。
 当然,价钱肯定也不便宜。
 奥布斯克迪特的胃连莫达利翁的毒药都无法征服,但在买了这块怀表之后却痛了好一阵子。
 吉拉尔打开了表盖。在波纹状的玑镂雕刻上,浮着一根明亮的蓝色指针,指示着时间。
“谢谢你……我一定珍惜。”
“……你想卖掉丢掉都行,随便。”
“胡说。”
 吉拉尔轻轻地合上了表盖,把怀表收进了胸口的内兜。
“对了!等你也当上团长,我也送你一件纪念吧。”
“不必了。你要敢送我东西,我就跟你一辈子绝交。”
“……嗯?”
 吉拉尔的眼睛稍稍瞪大了一件,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
 奥布斯克迪特淡淡地告诉了他事实:
“前些天我已经继任了部长,接交工作都结束了。”
“你他……!”
 吉拉尔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声,随即及时地停了下来。
……这家伙,刚刚是差点骂出来了吧。
 看这幅样子,正直清秀的吉拉尔竟然险些说出脏话来,但终于管住了自己。
“……为什么重要的事情你总是不说?难道你联系我谈罗古比监狱的任务时,已经接任了?”
“……是。”
“哎呀!你要是说了,我当时还来得及给你准备个纪念……”
“我都说过不必了。”
 奥布斯克迪特把战士的气魄嵌进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里。
 考虑到这家伙有悖常人的金钱观,天知道他会送出什么样的东西当纪念。
 “我在王冠齿轮有间空出来的别墅,你要不介意的话就拿去住吧”——甚至不难想象。奥布斯克迪特不禁感到后脊柱一凉。 
“好好,不送啦不送啦。不过,那你也听我一件事吧。”
“行……不对,怎么回事。”
 奥布斯克迪特明明是受祝贺的那边,为什么得听吉拉尔的要求。
“这样……那就给暗影骑士团第二骑士团送一车花篮吧。嗯,这个季节大红色的冬玫瑰肯定好看——”
“……住手。绝对住手。”
 奥布斯克迪特的呻吟声几乎令地板颤动起来。
“……你到底什么目的。”
“真不留情面啊。我就是好久没和你练过了,想再比划比划。”
 吉拉尔的目光投向了奥布斯克迪特带着的大剑。
 用次元魔兽剩下的魔法石强化过的两柄大剑。
 的确,奥布斯克迪特对吉拉尔的剑也不乏兴趣。
“……不可能。”
“为什么?”
“你要不介意塌个一两栋兵营的话,我没意见。”
 这两把剑相碰,周围环境绝不可能毫发无伤。
“嗯……”
 吉拉尔沉思片刻后,竖起了食指:“这样吧!”
“我让部下施展护盾魔法就好。怎么样?”
 奥布斯克迪特瞥了一眼领路的骑士。他正站在门口,听着两人的对话。
 “做得到吗?”他用视线问道。
 领路骑士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仿佛他的身家性命都取决于能否成功拒绝这个差事。
 但这样下去,他的执勤室里会被大红的玫瑰花篮填满。维内从乡下专程跑来围观然后笑得满地打滚,莫达利翁面无表情地忍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情景几乎浮现在他眼前。
 奥布斯克迪特粗暴地挠了挠下巴,叹了口气。
“……我有个想法。”

 一阵微风拂过。
 奥布斯克迪特和吉拉尔在训练场中央相对而立。
 光与影两支骑士团的团长上次亲自交手,不知是什么时候。至少过去十年里没有相关的记录。搞不好过去一百年,两百年都没有过。
 也就是说,这也算是百年难见的奇事了。
 训练场周围竖起了六边形玻璃板一样的防御盾,光辉骑士团的骑士在下面挤成了一片。上至骑士团的正式成员,下至食堂的厨子,无一例外地在密密麻麻地人群里挤得几乎双脚离地。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奥布斯克迪特稍稍眯起了眼睛。他还记得在士官学校里的那场对决,他不出一瞬就输给了吉拉尔。
 聚集在周围的骑士一定都希望吉拉尔获胜,想看到奥布斯克迪特悲惨地躺倒在地的样子。
 或许有一个人不是这么愿望的,但最多也不过如此。
 奥布斯克迪特凝视前方。吉拉尔的剑尖直指他的方向。两人手中的并非原本使用的大剑,而是钢制的训练用剑。  
 用狂风兵装想必会出大问题,但用训练剑的话至少应该不会导致意外拆毁事故——这便是奥布斯克迪特的建议。
 即便听过之后,吉拉尔还是坚持摸索了半天能用狂风兵装战斗的方式,但最终在部下的全力劝说下终于选择了放弃。
 无论如何,他和吉拉尔上次对峙也是八年之前了。
 在多马山上并肩作战的人,现在站在他正前方。压力几乎令奥布斯克迪特浑身发麻。
 吉拉尔举剑宣布战斗开始。
 力量的洪流如同闪动的战旗。毫无瑕疵的辉光,就像被晨曦照亮的雪。
——没错。这就是他在士官学校中过的那道光。
 奥布斯克迪特朝正面举剑,挡下了袭来的斩击。光碎成粒飞舞在四周,把附近都染上了白色。
 在不到一眨眼的瞬间中,奥布斯克迪特的身姿突然从场上消失了。 
 阴影并非只属于黑夜,有光的地方就一定有影。
 吉拉尔回过身来,奥布斯克迪特像是从他脚下的影子中浮现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近身距离。
 举剑,砍向他的腹部。
“……!”
 没有时间摆好架势。
 吉拉尔被迫用刀柄接下攻击,整个身体被弹到了空中。
 奥布斯克迪特蹬地起跳,继续展开攻击。他趁势又挥剑划出两道十字斩击。破坏之势乘着狂风朝吉拉尔涌去。
 吉拉尔挥剑迎击。
 黑与白两股力量在空中相会,扭曲了周围的空气,炸裂开来。
 奥布斯克迪特卷进了炙热焦臭的冲击波,被吹得向后倒退。
 他落在地面,在地面上砸出一个陨石坑一样的大坑,抬头看到吉拉尔也毫发无伤地站在地面上。
 两人之间有五十米的距离。
 绷紧的空气像是丝线一样,终于断裂。  
 他再次跃起,两人像风一样交错在了一起。
 音速的火花四散,奥布斯克迪特在大脑的角落还在冷静地审视面前的情况。 
 吉拉尔是个天才。没有人能否定这一点。
 当然,这份才能和奥布斯克迪特天生的怪力不同。吉拉尔的剑法中还带着些许昔日那位少年的气息,但也能感受到他多年不断切磋琢磨沉淀下来的结晶。
 无论面对何等困难,都不会气馁,继续努力下去的精神。这才是吉拉尔才能的本质。
 无论血液还是才能,都像是为了成为骑士而专门打造的——与奥布斯克迪特几乎完全相反。
 要说他没有丝毫羡慕过,那是骗人的。
 污泥一样的思考掠过,奥布斯克迪特凭蛮力用出一记攻击将其拂开。一束黑光撕开了地面。烟尘涌起,把视野染成了一片灰白。
 影潜者的习惯告诉他,这是混进烟尘中奇袭吉拉尔的好机会。——这是他这八年间积累下来的力量。
 他的双腿几乎不自觉地行动了起来,但停了下来。
“……不,算了。”
 奥布斯克迪特举剑朝天,像是要将天上地下接在一起。握着剑柄的十指炽热如火。 
 奥布斯克迪特带着裂帛的气势挥剑,释放出一道斩击。
 黑暗的闪光划开了两侧的地面,破开岩石,化作一头巨兽朝吉拉尔袭去。
 剑承受不住力量,碎裂开来。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只要吉拉尔能挺过这道攻击,胜利就属于他。
 但吉拉尔没有选择回避。
 他的头发在空中乱舞,脸颊如浪花一般扭曲。他直面着泥石流一般袭来的斩击,举起了剑。
——没错,就是这样。
 奥布斯克迪特的嘴角绽开了一丝别扭的笑容。
 充满才能和慈悲的吉拉尔,人们称他为理想中的骑士。
 但奥布斯克迪特再清楚不过了——吉拉尔也只是个人。
 和正常人一样要吃要拉,而且——如果奥布斯克迪特发起正面挑战,他不会背叛自己争强好胜的性格。
 吉拉尔用出全身的力量,释放出一道眩目的斩击。剑身碎裂,化作上万的碎钻四散,让周围充满了刺眼的光辉。
 奥布斯克迪特的攻击被吉拉尔正面斩断为两截,像是被沙洲分开的河流一样朝着兵营涌去。
 奥布斯克迪特和吉拉尔两人气势全失的声音同时响起:
“……糟了。”
 防御盾在接触到攻击的一瞬间如同蛋壳一般碎开,光辉骑士团第二骑士团的兵营中传来一声破坏巨响。

 也真不愧是光辉骑士团,竟然没有一人负伤。但走廊的一脚,十扇窗户和武器库都受到了损坏。
 奥布斯克迪特本来想溜,但没能得逞。他不得不在吉拉尔的办公室里找了把椅子,和他并排坐在桌前开始写报告书。 
“——即日起,两团长进行模拟战斗时,不得使用金属剑,只得使用训练用的木剑。”
 奥布斯克迪特一边写,一边嘟囔了起来。
“说到头来还不是你要搞什么模拟战。”
 坐在他身旁的吉拉尔也匆忙写着。
“你不也同意过条件了吗?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惹事写反省书。连在士官学校里都没写过。”
 奥布斯克迪特嗤之以鼻。
“我在第十次之后就不数了。”
 考虑到每个月都要写一两次反省报告,总数多多少少也上百了吧。
 不过既然能当上团长,在暗影骑士团里自然也能对自己宽大一点。
 但反省书再怎么写,也不能彻底免掉惩罚。如果无法证明损失是在执行任务时无法避免的,就还是得自己掏钱赔偿。
 虽说暗影骑士团是国家的正规军,团长的津贴也不算低,但奥布斯克迪特购买银怀表之后的胃痛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写完了。嗯,这样就行。” 
 吉拉尔拿起手中的纸,点了点头。
“……让我看看。”
 奥布斯克迪特伸出手,吉拉尔轻巧地避开。
“反省书得你自己写才行。”
“……”
 吉拉尔抛下撇着嘴的奥布斯克迪特站起身,朝着墙边的书架走去。他用手指敲了敲书脊,自己写完,就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日常工作太忙了,几乎找不到机会好好念书了。”
 奥布斯克迪特完全不理他,继续奋笔疾书。“兵营修缮费用由光辉骑士团第二骑士团长吉拉尔全额承担,……”
“所以我就在夏天请了两天假,请士官学校那时的老师来我家在利浦莫的别庄教我念了两天书。”
 奥布斯克迪特停下了手里的笔。
 利浦莫的别庄。他想起了那对戴着金戒指的夫妻,但也没必要专门和吉拉尔提他们,便又把注意力移回了纸面上。
“长大了之后重新念书,能发现不少不一样的东西,很有意思呢。而且在执行任务时也派得上用场。”
 吉拉尔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递给了奥布斯克迪特。
 那是本旧书,浅粉色的封面褪色得厉害。奥布斯克迪特隐约地看到金箔印字的标题,但看不清写得具体是什么。
“这是暗邦民俗学非常重要的一本书……你还记得吗?教国际关系的老师。这是他送给我的。”
“……不记得了。”
 不记得是假的。
 他清楚地记得这门课他学得脑子都要化了。这个科目要学其他国家的历史习俗,以及国家之间关系的历史,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位暗邦出身的恶魔。
 他讲述历史的语气有如那都是他过去的所见所闻,比起更困难的弹道学一类受学生欢迎得多。但奥布斯克迪特连自国的历史都只是在准备笔试的时候勉强塞进了脑子里,这门课对他来说尤其要命。
“这本书讲到的暗邦习俗非常有趣,你也应该读读看。”
“不用了。”
 奥布斯克迪特并非不喜欢读书。不如说,在没有任务的夜晚,他大多时间是在读书。
 但他读的也都是些走进书店里,以娱乐为目的自行找到的东西。把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都用来读什么国际关系教材,他打死也不干。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执勤室的门。“团长?”吉拉尔听到叫他,便回答:
“啊,我们都完事了。我这就去,拜托帮我准备一下阿鲁布。”
 这样就行吧。之后随便怎么样都好了。奥布斯克迪特草草写下反省报告书的结尾,丢在了书桌上。
“你要去巡逻?”
“嗯。从那之后我一直多安排时间去乡下。”
 “从那之后”想必是指多马山的那起事件之后。
“效果如何?”
“明显的效果还没有。但我觉得一定是有意义的。”
 吉拉尔淡淡一笑。
“被抛弃的感觉无论何时都是最难受的,是吧?我想要触及南部的每个角落,让他们知道天上的光辉也会照到地表。”
“……所以你才在收集签名吗?”
 奥布斯克迪特取出了在古罗亚市拿到的那张转交给吉拉尔的纸。
 吉拉尔接过,眨了眨眼。
“谢谢。这个你是在哪儿……?”
“我从罗古比监狱回来的路上去了一趟古罗亚。有人拜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纸上的题目是《减刑请愿书》。
 最上面的小标题是“对因生活所迫参与暴动的人民处以重刑是否合理”,最下面的一句话是“根据现行法律主谋应处以极刑,但考虑到上述情况,希望能对他们从轻处罚。”
 作者签名是吉拉尔。
“你想干什么。”
“——以天空法之名。”
 吉拉尔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念道。
“我们如此标榜,才能举起剑来。是这样吧。”
“……是。”
“我胸怀着这句话,捍卫着这片土地。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无数人受苦受难,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你也一样吧?”
 奥布斯克迪特没有回答。
吉拉尔的眼角稍稍扭曲,仿佛几乎要呜咽出来。
“我们仰望的天空——真的是完全清白,没有一点阴云的吗?”
 奥布斯克迪特把手放在了剑柄上。
 暗影骑士团最大的任务,便是消除反叛者。即便是光辉骑士团的一位团长,只要确定有掀起叛乱的意图,奥布斯克迪特的职责便是取其首级。
 吉拉尔不可能没有感受到袭来的杀气,但脸上还是挂着虚弱的笑容。
“听我说,奥布斯克迪特。我只希望住在这片不会降下甘霖的大地上的人们能把声音传到天上,希望他们能抱有希望——仅此而已。”
“真是离谱的理想主义。”
 如果守卫国家的光辉骑士团加入叛乱,只会让治安情况每况愈下。每个组织都有其角色,光辉骑士团第二骑士团长吉拉尔的职责不在于此。
 奥布斯克迪特轻轻哼了一声。
“……不过你说胡话也不是一两天了。”
“胡话?”
 吉拉尔的笑容一僵,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有些不服。
 虽说这个人永远满嘴是些令人胃酸往上返的胡话,但这些胡话竟然一件一件地变成了事实。
“……你随便吧。”
 奥布斯克迪特把手从剑柄上放下。
 如果吉拉尔有意掀起叛乱,奥布斯克迪特会杀了他。但在彻底搞清楚之前,奥布斯克迪特的剑需要指向的是的威胁国家安全的危险分子。
“……南方的内乱似乎是由于某个叛乱组织。我这次来南方也是为了调查。可惜我没想到会和你干上。”
 吉拉尔向前倾了倾身姿,眼中闪烁着光芒。
“如果你解决掉叛乱分子,内乱就会停下。人们就不必争夺,不会被关起来不会被问罪……是这样吧?”
“……只是个可能性。”
“如果真的这样多好啊!”
 吉拉尔激动地握住了奥布斯克迪特的手。
“我们来让这个国家降下甘霖吧。”
“少说点胡话吧。”
 奥布斯克迪特拨开话题,朝自己哼了一声。
 他竟然一反常态地感到有些兴奋。

*

“刚刚发给你的资料里提到,南部的武器商梅欧恩内部有可能是巨躯的人。当前派出了两支小队前往剿灭。”
 奥布斯克迪特坐在椅子上,朝着面前一颗大小能搂住的水晶球说。
 水晶球——在远距离也能实现无延迟通讯的装置。它仍在开发阶段,有着易受噪音影响等诸多缺陷,但考虑到普通通讯会被截获的风险,这是目前最好的手段。
 水晶球中的倒影是莫达利翁。根据周围的样子,他应该是在大自然综合大学的房间里。背后是一架木制书柜,里面塞满了厚厚的书。
 莫达利翁穿着一件简单的短袖衬衫,带着黑框眼睛,看起来似乎比在暗影骑士团执行任务时要年轻不少。搞不好比面相偏老的奥布斯克迪特看起来还要年轻,与其说是博士,更像是个普通大学生。
 莫达利翁手肘撑在桌子上,闭着眼睛苦思冥想。
“嗯……巨躯的真身是个武器商人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含糊其辞。
“有话直说。”
 武器商梅欧恩——整个南部知名的黑市商人。成员超过上千人,非法分销从国内外进货的各种武器。
 发生内乱对他们来说的确非常有利可图。这样的确能解释巨躯引发内乱的动机。发生内乱的也主要是南部——武器商梅欧恩的势力圈。
“没有,我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感觉不太对劲……而已。”
“发现什么随时通知我。托尔巴和玛杰两处的据点前些天已经端了。南部的内乱在那之后也有所收敛。今后的作战昂法会通知你。”
 说到这里,莫达利翁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露骨地想要奥布斯克迪特问他怎么了。
“唉……”
 奥布斯克迪特虽然觉得很麻烦,但还是问了:
“……怎么?”
“我就是觉得啊,最近团长您怎么这么有干劲?您之前一直是那种治标不治本……或者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那种风格……怎么突然这么努力工作了?我原本还以为您和我在这方面是一类人,这下我对您真是颇为失望。”
“……”
 这是说给努力工作的上司听的话吗?
 虽然内心一边嘟囔着,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剿灭武器商梅欧恩的任务上不自觉地投入了大量心血。虽然奥布斯克迪特坚决不想承认是吉拉尔的“胡话”提升了他的干劲。
 奥布斯克迪特努力避开自掘坟墓,更改了话题。
“……你的研究进展如何?”
 从莫达利翁离开王冠圣域已经过去了六个月。
 说实话,是时候回来一点像样的汇报了。但奥布斯克迪特也明白,莫达利翁没有主动来汇报,大概只象征着一件事情。
“我这边可能还需要更多时间。哎,这种研究不可能一蹴而就,又不是观察牵牛花。”
“……哦。”
 莫达利翁毕竟也有个博士学位,既然他这么说,想必是这样吧。
 水晶球另一侧的莫达利翁随手从桌上堆积如山的书中取出一本,哗哗翻开。
“三十年没回过大学了,平时完全没时间读的专业论文想怎么读就怎么读,过得可开心了呢。魔法工学、魔法物理学、结晶魔法学,偶尔还可以换换口味,读读文化人类学……毕竟监测装置的结果出来之前我也没别的事干……啊。”
“……”
 奥布斯克迪特的眼神中充满了无言的压力。
 莫达利翁现在不是在度假。他这次是视为长期出差,领着全额工资。
“团长,刚刚这部分您就装作没听到过……”
“不行。总之,继续履行你的职责。”
“……好。”
 奥布斯克迪特把手在水晶球前一挥,切断了通讯。
 他在光辉骑士团第二骑士团的一个房间里。虽说不算豪华,但白色大理石的地板和一尘不染的床铺都让人感觉十分清新。
 墙上的时钟已经超过了约好的时间十分钟,吉拉尔久久没有出现来叫奥布斯克迪特。
 奥布斯克迪特走出房间,穿过走廊,停在了一扇房门前。
 那是吉拉尔的房间。他敲了敲门,然后直接推开,差点又被闪瞎了眼睛。
 就算是团长的房间,到头来也只是兵营里的一个房间,并不宽敞。这导致吉拉尔的金银财宝、钻石摆件全都挤在了这不算大的空间里,也难怪奥布斯克迪特的眼睛又一次险遭飞来横祸。
 前任团长维内的房间固然对眼睛不友好,但这个房间有的是另一种不输前者的破坏力。
 奥布斯克迪特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看到吉拉尔坐在坐在螺钿的办公桌前,脑袋歪向一侧。睡着了。
“……喂,醒醒。”
 他走近,摇了摇吉拉尔的肩膀,后者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半睡半醒地缓慢眨了眨眼。
“……该走了。”
 奥布斯克迪特自从在南部执行任务,就时常借宿在光辉骑士团的兵营里。
 理由倒也很简单:兵营食堂的伙食比市里普通的餐馆强出不少。不愧是锦衣玉食的吉拉尔都认可的地方。
 吉拉尔虽然总笑着说没必要报答他什么,但这样只让奥布斯克迪特觉得越发难受。感恩图报这点道理,即便是奥布斯克迪特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借宿在兵营的夜晚会陪吉拉尔训练,作为报答。吉拉尔在第二骑士团里似乎完全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所以想和奥布斯克迪特练剑倒也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
 不过在反省报告书里既然承诺过了,两人便只用木剑对练。
“稍等,我收拾一下。”
 吉拉尔昏昏沉沉地把散落在办公桌上的文件整理到了一起。
“……多了不少啊。”
 收成一叠的文件——请愿书积累了相当多的数量。
 光是办公桌上恐怕就有五百来张,但那还不是全部,背后的书架上还有整整一排都是装订好的文件。
“多亏大家都肯帮我的忙。”
 越来越多人向吉拉尔的活动伸出援手,时至今日连第二骑士团的成员和各地的普通民众似乎都投身其中。就这样,请愿书一张又一张地变多了。
“但是……还不够。”
 他干涸的双唇间现出一道疲惫的笑容。
“……他的判决下来了。死刑。”
 吉拉尔说出的,是在多马山杀害了骑士和佣兵们的主谋——那位副村长。考虑到罪状,判处极刑不足为奇。
“半年后执行。在那之前必须收集更多请愿书才行……”
 他的眼角隐约现出一抹青黑色。
 镇压叛乱,在广袤的南部地区巡逻,再加上请愿书签名活动——在如此繁重的任务下,不难想象他的睡眠完全没有规律,身体状况也逐渐恶化。
 而且他努力到这一步也想要拯救的,是杀死自己部下的凶手,这简直让人无话可说。
“……”
 奥布斯克迪特坐在一把空出的椅子上,拿过一叠似乎还没检查过的纸。
“我帮你查缺补漏。你赶紧睡。”
 究竟吃了人的白饭,这点活没什么干不了的。
“啊,不。没事。你来都来了,去训练吧。”
“……就你现在这幅样子还想出门?”
“没事,真的。我身子结实着呢。这方面敌不过你倒是了。”
 吉拉尔轻轻敲了敲奥布斯克迪特胸口。他的一举一动像是胡闹,但凹陷的眼窝中,眼睛却像刀刃一样闪着寒光。
“我们必须要变强,对吧?”

 寒冷的天气逐渐转暖,春天的气息来临时,暗影骑士团第四骑士团终于把握住了武器商梅欧恩的首脑多铎的所在。
 地点是龙族帝国边境附近的一处农村——伊尔。这里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山村,但现在近一半的居民都是武器商梅欧恩的成员。
 在以前,在掌握到确切情报之后影潜者的工作就告一段落,后面的大规模作战通常由光辉骑士团或黄金骑士团接手。
 但奥布斯克迪特决定,没有必要拜托剩下两个骑士团出力。
 在伊尔守卫头领多铎的成员有两百来人。大多数完全没有受过正经的战斗训练,即便有也都是些最后当不上骑士的家伙。
 所以战斗基本就由奥布斯克迪特一个人包下了。和对抗五只次元魔兽相比,数百的剑和子弹不过跟春风吹拂差不多。
 最后,他冲进首领的大宅,把大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首领是个小个头的兽人,几乎能被奥布斯克迪特一只手握住。即便如此,考虑到他的所作所为,奥布斯克迪特心中也没有涌起任何悲悯。
“桑古和贝吉的叛乱,都是你唆使的吧。”
 多铎用指甲划黑板一样又高又尖的声音嚷嚷道:
“唆使?你这傻子!他们想要,我便给他们而已!”
 奥布斯克迪特一脚踢飞了武器商的首领,他撞在墙壁上,一动不动了。连动剑的价值都没有。

“……明明再给我点时间,就能有研究结果了……”
 莫达里翁斜靠在墙上,脑袋一歪,低声哼哼道。
 他们在奥布斯克迪特借宿的光辉骑士团兵营一间宿舍里。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台灯发出微弱的光。
 头领多铎被捕一个月后,武器商梅欧恩的残余势力终于也彻底清剿干净,巨躯相关的任务便告一段落了。
 莫达利翁自然也受命回国,从大自然综合大学不情不愿地终于回来了。
 既然任务结束了,奥布斯克迪特也没打算在南部多待。按计划,今晚就离开波蒂姆,回到暗影骑士团第四骑士团总部。
 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再见到吉拉尔,或是用到这个房间了吧。
“……你还真情绪化。”
 莫达利翁通常只会执行分到的任务,一分也不肯多做。奥布斯克迪特本以为让他回来后,他会一声不吭地开始投入下个任务。
 莫达利翁歪着的脑袋没直起来,继续哼唧道:
“这样一来,我最近的绩效不就特别差了嘛。毕竟一点成果都没有。”
“……”
 这他的确没法否认。
 光就结果而言,莫达利翁的确出了一年的差,然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您看吧。”
“……所以你才去找泰格莉娅事?”
泰格莉娅是吉拉尔最近在兵营里培养的一个普通人。身为精灵族却膂力过人,在突发情况下竟然接下了奥布斯克迪特的剑。
 只记得她最近就要去考光辉骑士团的入团测试——笔试不知道如何,但至少剑技肯定不会落第。
“是,毕竟我缺业绩嘛。而且明显是她半夜那样偷偷摸摸行动有错在先。”
 莫达利翁毫不惭愧地说。
“那只是在帮吉拉尔实践他的坏毛病。”
 奥布斯克迪特微微摇了摇头。
 就像过去塞给奥布斯克迪特的那个金怀表一样,施舍东西给穷人似乎是吉拉尔的兴趣爱好。虽然令人费解,但似乎也没什么害处。大概富人慈善家都有这类毛病。
“你在她面前演的那出‘不得对团长失敬’也是为了绩效评价吧。”
“是。为了让成绩好看点我也只能不择手段了。”
 莫达利翁再次毫不惭愧地说。
 他承认得如此直爽,几乎令奥布斯克迪特无法感到愤怒。
 歪靠在墙上的莫达利翁在这拙劣的辩白后直起了身子。
“那我就去一趟古罗亚市了。所以回到总部大概得后天之后了。”
“……去古罗亚?干什么去?”
 莫达利翁从背上的行囊中取出了一个画着花花草草的纸袋。
“这是基元的手信,上面撒了糖粉的圆曲奇。毕竟麻烦珀吉欧跟我去做研究,这是给他家老婆的——您怎么了吗?一脸傻呵呵的。”
 奥布斯克迪特这才注意到自己嘴半张着,脸上的表情也一定颇为呆傻。
“没什么,就想到你原来也知道出门要给人带手信。”
“那当然了。我都一百五十岁了。”
“……还真是长大了啊。”
 奥布斯克迪特突然切身体会到了在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吉拉尔内心的感受。虽然他坚决拒绝接受自己和莫达利翁是一个水平。
 无聊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两人交接过任务后,奥布斯克迪特便走出了房间。
 他正朝尼古拉的马厩走去时,注意到马厩中有人影和动静。
 现在正值午夜时分,月亮高挂在夜空正上方。他稍稍集中注意力,想看出是不是什么危险的家伙时,才发现是吉拉尔站在阿鲁布的马厩中收拾着什么东西。 
 他走进马厩,打了声招呼。
“……你在干什么?”
“啊,是你啊。”
 吉拉尔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奥布斯克迪特,露出了笑容。
 他正把一个几乎能塞个人进去的皮箱往阿鲁布背上安。那箱子八个角都安装了铸铁的五金件,和农民用来装载货物的木箱一样结实。
“我终于抽出时间了,所以这就去一趟王冠齿轮。”
“这都是请愿书吗?”
 奥布斯克迪特用手指敲了敲皮箱。皮箱上响起的声音颇为沉重,大概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纸张。
“嗯,大家真的都很努力。你要走了吗?”
“是。毕竟任务结束了。”
“我会想你的。对了,你夏天打算休假吗?要不我们约好一起休,去利浦莫?”
 奥布斯克迪特置之不理,把行李放在了尼古拉上。他没有多少个人物品,但在骑马移动的过程中不会佩戴盔甲,导致行李的体积依旧不小。
“啊对了,我打算给你这个。”
 吉拉尔从行李中取出了一本浅粉色的书。
“你拿去读读吧。”
 奥布斯克迪特看着熟悉的褪色书皮和老化的装订,皱起了眉头。这正是他以前拒绝掉的那本国际关系学的书。
“……我之前说过不要吧。”
“没必要读的。你之后再来还我就好。一个月之后,一年之后……更以后,都行的。”
 像是恳求,但又像是祷告。
“……真胡来啊。”
 奥布斯克迪特抿紧了嘴唇,从吉拉尔手中接过了那本书。
 离近了看,它比在隔了点距离时几乎显得更老旧了。
 书皮原本或许是鲜艳的玫红色,只剩下一层淡淡的粉色。
 金箔印字的书名和边框上的彩色装饰都磨损脱落了不少,几乎看不清这是本说什么的书。
 他把书用手帕简单包了一下,防止弄脏,然后塞进了背包。骑上尼古拉后,他转身朝向吉拉尔。后者正忙着安抚不喜欢背上行李的阿鲁布。
“……祝你好运。”
“多谢。”
 吉拉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奥布斯克迪特也没有回头。

 直到第二天傍晚几乎日落,奥布斯克迪特才从监视鸟那里了解到古罗亚市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暴动。
 奥布斯克迪特愣愣地望着在夕阳下盘旋着的监视鸟。
“……这怎么可能?”
 武器商梅欧恩应该连残余势力都收拾干净了才对。应该无法获得叛乱的武器都,怎么可能再掀起叛乱? 而且剿灭了武器商梅欧恩后,按理说巨躯的心理诱导应该也会消失。
 但为什么还会爆发叛乱呢?不可能——

 奥布斯克迪特的执勤室冷淡得几乎令人不适。
 灰暗的石墙房间里只放了几样最基本的东西:一张结实的实木桌,一把同样结实的椅子,收纳文件用的箱子,以及书桌上的墨水瓶和一支笔。仅此而已。
 维内的评价是“连监狱房间都比你这个像活人住的”。奥布斯克迪特坐在执勤室里,陷入了沉默。
 桌子上,一只监视鸟低垂着佩戴的小型投影仪,一边低声鸣叫,一边扭动着脑袋。
 最终投影机上亮起了光芒,莫达利翁现身在了半空中。
 他戴着与在罗古比监狱执行任务时一样的帽子,又是那副又小又脏的乡下人扮装。但他脸上净是泥土,头发被汗水黏在脖子上,疲惫的样子恐怕不是装出来的。
 莫达利翁叹了口气:
“这里是莫达利翁。古罗亚现在的治安一塌糊涂。虽然武装不算厉害,但人数太多了……总之,就是您看到的这样。” 
 镜头拉远,露出了莫达利翁的全身。
 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软塌塌地坐在地面上。周围灯光昏暗,考虑到旁边的铁架上堆放着旧纸箱,大概是被关进了哪里的仓库一类的地方。
 或许是放哨的人提升了警惕,莫达利翁的声音突然小了一截。
“时间没挑对。这群家伙似乎在警戒外来的人,我刚一到这里就被绑了起来,就完蛋咯。”
 莫达利翁大概是想做个投降的手势,但手被绑在一起,只能原地蠕动了几下。 
“……需要援助吗?”
“啊,不用的。真的遇到什么麻烦我自己能解决。您比起援助还是更适合杀人,我可不想因为您一不小心而一命呜呼了。”
“……”
 奥布斯克迪特早已失去了指责他不好好说话的动力。
“嗨,反正在叛乱中心位置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可以事实采集到样本。毫无疑问,这群家伙都是受到了巨躯的影响。”
“……哦。”
“我就知道巨躯不是那个武器商。”
“……是。但就现状而言,我们也没有其他可以推测出其身份的根据吧。”
“麻烦就麻烦在这儿了啊……嗯?那本书是什么?”
 莫达利翁提及的是奥布斯克迪特放在书桌上的一本书。在冷淡的执勤室中,突然多出来的这样东西一下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
“吉拉尔借给我的。”
 更准确的说法是被他强塞的。执勤室里也没有能收拾的地方,就被随便丢在桌上了。
“哦,看着还真有年头……让我看看?”
“是。”
 奥布斯克迪特把书靠近了投影仪的镜头。
“……《大天涯伟大古玛》。”
 莫达利翁的声音传来。褪色的书皮上擦得所剩无几的几个字原来是这样。
“吉拉尔团长为什么推荐你读这本书?”
“士官学校时代的国际关系老师给他的。这个伟大古玛是什么?”
“‘大天涯伟大古玛’——是暗邦的民间信仰啊。不过,大自然综合大学那边也没有多少资料,具体情况我也不熟悉。让我看看内容。您稍微翻开一点行吗?”
“你读完得天亮了吧。现在没有更好的事干了?”
 这家伙现在可身处叛乱之中,竟然有时间慢慢读书吗。
“没事,我很快就读完。您倒是翻啊。”
“……好。”
 莫达利翁还真不是吹牛,他读书的速度简直超乎想象。奥布斯克迪特每翻开一页,他的视线就迅速划过字里行间,转眼就读完了。整本书从头到尾都没有花掉他五分钟。
 奥布斯克迪特合上书看了看莫达利翁的样子,他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过了片刻,他小声说:
“……啊,明白了。” 
 奥布斯克迪特偶然借到的这本书里原来藏着什么了不起的线索吗?惊讶之余,他开口问:
“你明白了什么?”
“……嗯,大概吧。”
 还在沉思状态的莫达利翁低声说。他慢悠悠地说了起来,像是在整理还不连贯的思绪:
“……如您所知,暗邦在还是暗域的时代就一直是魔族支配的弱肉强食之国。弱者被强者肆意践踏,只能谄媚地拜倒在强者脚下,寻找一口气翻盘的机会……书里提到,在这种环境中,人们失去了对现世的希望,开始寻求来世的救赎——也就是来世思想、来世信仰。请翻到第45页。”
 奥布斯克迪特翻到了他说的那页,上面印着一幅褪色的铜版画插图。
 数不胜数的人像毛虫一样挤在一起,伸手向天,个个脸上都是狂热的表情。
“顺带一提,来世信仰倒也不是这里的特产,在世界各地都有类似的现象。但是这本书提出,伟大古玛信仰和其他类似信仰有着非常不同的特征:信徒并非相信来世,而是相信伟大古玛带来的‘幸福之梦’,并祈求这个‘幸福之梦’能侵入并取代现世。”
“……”
 奥布斯克迪特没有完全理解,只是不吭声,莫达利翁便更详细地解释了起来:
“说白了,就是献祭让伟大古玛显灵,然后伟大古玛就能把这个差劲的世界变成梦境一样的地方。这可太妙了,大家就为了这个目标不停献祭吧——这样的。”
“……你是说,不是为了积累功德期待来世报偿,而是献祭以图改变这辈子的命运?”
“没错,奥布斯克迪特同学。一百分。”
 莫达利翁两手绑着,只能傻乎乎地“啪啪啪”说了几声,装作拍手。
“……但是,梦想不会成真吧。”
“不,根据这本书,在无神纪之前,就有伟大古玛将‘梦境’变为现实的记录。不过也是三千年前的东西了,有多可信没法判断。请翻到第92页。”
 奥布斯克迪特翻开他说的书页,上面又是一幅插图,画着人们围着桌子吃蛋糕。
“为伟大古玛献祭有两个条件。
 其一,吃下名为圣宠餐的甜食,将身体变为神的食物;
 其二,佩戴清净的饰品,将自己变为供品。
 满足这两条之一,就能成为祭品。”
“……慢着。你说伟大古玛信仰是期待现世的改变,那怎么会有人献祭自己?”
“那当然。这么想再自然不过了。要么靠骗要么靠强行……倒也不是难事吧。只要隐瞒一部分信息这么说就好:‘大天涯伟大古玛会最先拯救你!’——而且被献祭给伟大古玛的人并不会一下就死掉。他们会像变了个人一样突然变开朗,不受任何限制完全凭欲望行动,最终自取灭亡……就像飞蛾投火一样。信徒将那种状态称作进入了‘梦的境界’。请翻开第147页。”
 那页上的插画是一群女人手拉着手在跳舞。乍一看像是村子的什么节日,但她们个个眼神都非常空洞。
“人会梦见平时压抑着的愿望和欲望。通常情况下,就算在梦里为所欲为,早上一醒来不也就忘掉了?不过在‘梦的境界’之中的祭品们会在现世中像梦里一样行动,就灭亡了。这听起来和被巨躯操纵的人是不是很像?”
“……你是说巨躯是伟大古玛的信徒?”
“还没法敲定。但武器商梅欧恩既然不是,就有必要思考其他可能性了。毕竟都成这样了。”
 莫达利翁用下巴比了比身后的方向。从房屋外面传来了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和惨叫声。
“说来也巧,我恰好听说有个人读了这本书知道了伟大古玛,然后跑到南部各地去分发各种饰品。”
 莫达利翁没有说破,但他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不可能。”
 奥布斯克迪特亲眼看到吉拉尔为了阻止叛乱,为了拯救犯人殚精竭虑的样子。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没关系,接下来我自己展开调查。”
 莫达利翁站起身来,把寸断的绳子从身上抖了下来。
“再见。”
“喂,站住!”
 奥布斯克迪特没能制止住他,通讯便断开了。

 傍晚时分的波蒂姆到处都是笑容,几乎让人无法相信古罗亚市正覆盖在叛乱的硝烟中。大街上,橱窗前热闹非凡,人们来来往往,欢声笑语。
 对于这座城市的居民而言,乡下发生骚乱大概只是新闻里总在发生的事情。并非是因为他们冷酷无情。即便如此,叛乱争执也不应该被当作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
 奥布斯克迪特不顾周围的视线,驱马疾驰。
 他不禁感觉自己的心急愚不可及。对于莫达利翁荒唐无稽的假设,他本应嗤之以鼻才对。
 他在兵营后面下马,用手示意尼古拉原地等待。奥布斯克迪特没从正门进入,而是从后门走了进来。
 兵营里没有多少动静,恐怕是骑士们都出动去对付内乱了。没有人注意到在阴影中前进的奥布斯克迪特。他的目的地是骑士宿舍,吉拉尔位于一角的房间。
 他上次来还是半年前,来找没有按时叫他去训练的吉拉尔。在那之后他一次都没有接近过这个地方了。
 奥布斯克迪特站在房门前,犹豫了片刻。他敲了敲门,但没有人回应。
 他把手放在了黄铜的门把手上,用力拉了一把。他没想到门没上锁,合页的嘎吱响了一声,门便开了。
 奥布斯克迪特慢慢闭上了眼睛。
 面前的房间像是换了个主人一样。金墨水瓶、碎珠宝装裱成的挂画、镶嵌钻石的室内脱鞋——全部不见了。熠熠生辉的金银财宝全部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空荡荡的书柜。
 奥布斯克迪特走进房间中,注意到了另一件剩下的东西。
 一个大皮箱靠在办公桌旁边。正是吉拉尔前往王冠齿轮之前,费力地往阿鲁布上安的那个皮箱。
 但它损毁得一塌糊涂,差点让奥布斯克迪特没认出来:像是遭了火灾一样外面烧得焦黑,不少地方都皱缩扭曲,侧面也像是被什么尖东西戳穿,直接通到了里面。简直像是被什么人猛烈攻击过一样。
 冰冷而不吉的预感从他的后背直冲大脑。
 奥布斯克迪特打开了皮箱。
 里面剩下的只有烧焦变黑的纸渣。

 奥布斯克迪特从吉拉尔的房间里走出,一边沿着走廊前进,一边整理起思绪。 
 吉拉尔的确有把昂贵的东西赠送给穷人的习惯。考虑到刚刚房间里的样子,他应该是把身周的东西都施舍干净了。
 但这还不足以成为吉拉尔信仰伟大古玛以及献出祭品制造内乱的证据。
 就和奥布斯克迪特误以为武器商梅欧恩是巨躯一样,这个推测将来也一定只会是个笑谈。
 但该怎么才能帮他摆脱这些无聊的嫌疑呢?
 奥布斯克迪特不擅长在暗中行动。他只有一个选择:正面质问吉拉尔。
“吉拉尔,你是内乱背后的黑幕吗?”
 他能想象到擅长审问的影潜者部下们嗤笑他的样子——这问法没法更荒唐了。
 吉拉尔大概也会哈哈大笑:“你说什么呢,别人都是,我也不可能是吧?”一边拍着奥布斯克迪特的肩膀。
 奥布斯克迪特回过神来,几个骑士从执勤室一角并排朝他的方向走来。这样下去,不可避免地会和他们在吉拉尔的执勤室打照面。
 这时,两个在争执的男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您真的要去王冠齿轮吗?”
 充满疑惑的声音。那是第二骑士团的副团长。
“是。”
 低沉的声音回答,是吉拉尔。
“但是……但是!团长您已经三天没有睡了啊!”
“我没关系的。拜托你在我不在的时候管事了。”
 吉拉尔的声音和用词都很轻柔,但每个字里都透着不容驳斥的顽固。用理性压抑住了内心翻腾的情感的声音。
 副团长没有争执下去,似乎放弃了反驳打算离开。
 奥布斯克迪特抿住嘴唇,走过了走廊的转角,与走来的吉拉尔正好对上。
 吉拉尔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走来的脚步声,脸上满是惊讶。
“!奥布斯克迪特,你怎么在这?”
“……忘东西在房间了。”
 这个谎的水平实在有点太低了。他根本就没有值得专程回来取一趟的东西。
 奥布斯克迪特看着吉拉尔。
 他的样子简直一塌糊涂。跟被次元魔兽攻击时的样子相比都显得颇为悲惨。
 虽然没受多少伤,但原本闪耀的金发上沾满了泥土、烟灰和油污,很像是水沟清洁工的拖把粘在头上。白色和金色的铠甲也被泥和灰彻底覆盖,甚至奥布斯克迪特的纯黑铠甲看起来都要清亮得多。
 看这幅样子,像是与一群没什么武器,光是用石头和污泥砸向他的业余游击兵战斗过。
 如果副团长不是夸张,那他有三天没睡过了。仔细一看,吉拉尔的双眼中布满了血线。
“你就打算这副样子去王冠齿轮吗?”
 他忍着性子才没有直接问“你有病吗”。
“嗯。三天之后执行死刑,靠阿鲁布来得及赶上。”
 吉拉尔这之前的遭遇不难想象。
 两人在马厩分别的哪天晚上,吉拉尔离开波蒂姆之后没来得及赶到王冠齿轮——因为他在路上得知了古罗亚市爆发叛乱的新闻。
 吉拉尔想必都没有回波蒂姆的兵营,而是只身一人奔赴前线去指挥兵士镇压叛乱。
 他随身携带的请愿书一定是卷进了战火,全部烧成了灰尘。
“你去了能干什么?”
 任凭他是光辉骑士团第二骑士团长,两手空空地跑去主张减刑……天空法还没有仁心到这个程度。
 内乱还未镇压结束,吉拉尔只身一人跑去为不可能减刑的囚犯征求减刑,不会有多大意义。
“……嗯,你说得对。”
 他的双唇无助地扭曲着,嘴角渗出了鲜血。
 吉拉尔用双手捂住眼睛,抬头朝天,仿佛想要忍住激情从身体之中迸发而出。
“我又什么都没做到。”
 干燥的嘴唇编织着话语。
 原谅我。
 请原谅我。
 看到他这幅几乎要以头抢地,哭天喊地恳求原谅的样子,奥布斯克迪特暗中确定了。如果这都不是真相,那还有什么地方能有真相?
 吉拉尔绝不可能是巨躯。这个人绝不可能煽动市民使用暴力,唆使他们听随自己的欲望拿起刀剑。
“……无论如何磨砺剑技,我都还是弱小,还是谁也无法拯救。” 
 吉拉尔仿佛彻底跌进了绝望的深渊,但他还是朝着微弱光芒的方向伸出了手,叫出了那个名字。
 “奥布斯克迪特。”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便足以让他下定一个疯狂的决心。
 他张口道:
“……离死刑执行还有时间吧。”
“有。但已经没办法了。”
“——还有这把剑。”
 奥布斯克迪特举起了手中的黑暗大剑。一分为二的双子剑。剑柄上镶嵌的魔法石像是独立的生物一样闪烁着喜悦的七彩光芒。
 这意味着像高高在上的天空扬起反旗。
 有这把剑,就能把潘德拉姆中央监狱打下来,救出被判极刑的囚犯。这究竟象征着什么,这样做未来会发生什么,他只茫然地明白。
 整个天上都会成为他的敌人,过去志同道合的骑士也都会反目成仇。
 即便如此,如果能让眼前这个人向自己求助,就也值得了。
 吉拉尔慢慢睁开双眼。黑暗的大剑映在他眼中。
 他的脸上现出一抹微笑,如同凋零的花。
“嗯,对……我们……有剑。”
 吉拉尔也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大剑。
 剑柄上的魔法石透着骇人的黑紫色,闪耀着贪婪的光芒,渴求着它失去的另一半力量。
“——为这把剑而死吧,奥布斯克迪特。”

——嗞嗞……嗞……
 一阵噪音后,左耳中的通讯设备里传来了莫达利翁的声音。原本混杂着噪音的声音很快便变得如流水般清澈。
“巨躯事件的汇报。大自然综合大学那边终于把调查结果寄来了。”
 虽然声音清晰了,却依旧是白色而朦胧的,如同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磨砂玻璃。
“我终于明白了。激起市民扭曲欲望的不是圣宠餐,也不是什么珠宝。”
“不如说,吉拉尔团长给他们的饰品抑制了巨躯的精神污染对他们的影响,所以那个胆小鬼珀吉欧在桑古才没杀人。哎,不过也就护身符级别的能力了,但即便如此祈祷也是力量。事实上拿到吉拉尔团长的饰品的人都没有搞出大事。他老婆在这次的内乱里也不过是用盘子丢我。还挺疼的。”
“总之,研究结果表明巨躯现象的原因是感染性的‘毒’。呃……说它是毒好让我不爽啊。不如说是‘诅咒’吧。人啊物啊,以这些为媒介传播的精神污染。所以佩吉村搬去古罗亚市之后也导致了内乱——或者说传染流行。发病条件还在调查中——”
 奥布斯克迪特大脑发麻,莫达利翁的话语如同瀑布一般涌来,但他半个字都无法理解。
 即便如此,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吉拉尔生前一切为了帮助别人,没有伤害任何人啊。”
“哈?您说什么——”
 奥布斯克迪特断开通讯,抬头看向朋友。
“因为弱小被称作邪恶,只要能变强就能证明清白……吗?”
 自嘲自然而然地涌起。
“……我们还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但没有声音能回答他了。
 吉拉尔的脸上血色尽失,在石柱之间映照着纯白色的光。原本像蓝宝石一样清澈地燃烧着的双眼变得浑浊不堪,就像蒙上了一层绸布,一步又一步地走向腐败。
 他们还以为,只要在剑的道路上前行,不断变强,就能斩断世间所有的荒谬和不合理。
 对力量的渴望也不过是祈祷。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走向未来的、两位少年微不足道的祈祷。
 吉拉尔侧旁的纯白大剑像是在嘲笑他们一样,不断放出邪恶的光辉。 
 奥布斯克迪特跪在吉拉尔面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从剑柄上取下了那块浑浊的魔法石,把自己那块闪耀着七色光芒的魔法石装了上去。
 吉拉尔的大剑原本几乎被黑紫色光芒笼罩,终于逐渐找回了原本清澈的光芒。 
 奥布斯克迪特把取下的浑浊魔法石塞进自己的大剑那一瞬间,诅咒的声音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涌进了他的脑中。

——为什么你没有死。
——没有力量的生命没有意义。你的生命没有意义。
——啊啊,如此无力,如此无力,如此无力。
——他!夺走他的剑!让他血溅三尺!

 他没有和吉拉尔用这把剑交战过,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被这把剑侵蚀的,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便听不到奥布斯克迪特的声音了,
 即便如此,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直到最后,你都为弱者活着。强大而正直。”
 如果吉拉尔听到他说这句一点都不像是他的话,会作何反应呢?但他的双唇再也不会动了。
 他在原地站了多久呢?
 或许只是片刻,他却感觉度过了三天三夜。
 得为吉拉尔哀悼才行,他想到。
 得把吉拉尔的遗体埋起来,准备一块墓碑才行,就像他过去埋葬了母亲一样。那才是人死去时,活着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现在奥布斯克迪特也识字了,比当时更知道该怎么挖洞了。
 他也知道亲手了结了吉拉尔的自己不应该为他掘坟。 
 但他还是希望能为吉拉尔做些什么。
 但这里没有阳光透过树林照下的空地,没有能用来做墓碑的石头,也没有能供在墓前的野草。什么都没有。
 这时,一个格格不入而开朗声音响起,打断了他茫然的思绪。
“奥布斯克迪特!”
 泰格莉娅跑来,缓慢地睁大了她的双眼,把面前的惨剧收进了眼帘。
 突然明白了,是她面前的黑衣人——奥布斯克迪特为吉拉尔送了最后一程。 

  *

 奥布斯克迪特的身影倒映在泰格莉娅双眼中。
 简直像是十一年前那个场景再现。奥布斯克迪特不禁露出了苦笑。
 只不过十一年后,演员的位置换了换,现在拿着剑的是泰格莉娅,马上要死去的则是奥布斯克迪特。
 要说有什么共通点,只有一处。
 那就是泰格莉娅眼眶中涌出的泪水如丝线般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在下颚汇聚成滴,在地面上碎至无形。
 奥布斯克迪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这条命的目的已经实现了。 
 这条命不过是吉拉尔的墓碑,在泰格莉娅思念着吉拉尔的泪光下被照亮。这一死,墓碑永远纤尘不染。
 人们永远不会为杀害了成千上万无辜者的他而哀悼。他要去的是地狱的最底层,吉拉尔不在的地方。
 这十一年不过为此而活。
 他没有什么遗憾,只有无尽的平静和安宁。
 闭上双眼。耳畔只剩下一阵清澈的寂静。
 可惜恶魔的声音践踏着他的多愁善感,直抵地狱深处。

“哎呀呀,小奥布陷入大危机了?是不是需要大天才艾娃来帮帮忙了?”

 恶魔歌咏着。
 她的双唇上浮现出的好奇笑容,连天堂都能为之堕落。